待到冬雪被春光融尽,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宋新月依然忙着她的剪纸事业,没人对她提起沈长河的事。
直到春末,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是位警察打来的,说有个叫沈长河的死刑犯想见她。
这通电话很简短,也不存在什么激烈的情绪。
死刑犯,这三个字像天空飘来的一片雾霾,一连数日,笼罩在宋新月心头。
直到她坐在看守所会见室,看着沈长河被狱警带进来,心中雾霾般的失真感瞬间就散了。
沈长河神色如常,回视她时,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若非他双腕上的雪亮手铐,在宋新月看来,他还是那个笑面虎沈总。
“来啦?”沈长河在长桌对面坐下,看向她的目光,静若深潭,再无波澜。
“嗯,来看看你。”宋新月心中有惊讶一掠而过。
她不是因为沈长河平静和善的态度惊讶,是为自己给他的反馈感到不解和惊讶。
他们是宿敌,在商业竞争中结下难解的恩怨。
而她的开场白,也不该是这句充满善意的“来看看你”。
“沈总,你这是......怎么搞成这样?”她蹙眉,轻声问了一句。
“激情杀人,不说这个了。”沈长河眼含淡笑,低声说,“我找你来,是有件事得跟你说明白,否则我死不瞑目。”
宋新月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安静地等他开口。
在说出那件压在心里半辈子的事之前,沈长河觉得应该先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坦言道:“宋新月,即使我死了,宋家剪纸的所有权我也不会还给你,能接受么?”
那是他的战利品,是他曾经完胜的证据。
“没事,不还就不还吧,”宋新月寻常聊天般,浅浅一笑,“我的‘剪爱’发展得不错。”
“嗯,确实不错。”沈长河也跟着她笑了,“‘剪爱’把绥海剪纸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宋新月点点头,接受对手的肯定:“你刚才要说的事是?”
她这一问,沈长河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太快了,她说不清那是哀伤?抑或是怅然?
总之是很不寻常的一种情绪。
“宋新月,你不好奇么?”沈长河问,“这些年,我为什么对宋家、对你,步步紧逼?”
宋新月垂眸思索片刻,目光清湛地看向他,平静道:“沈总,事到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吧。”
“不,很重要。”沈长河轻轻摇头,“因为我们沈家和你们宋家有仇。”
“有仇?”宋新月不解。
“准确说,是我父亲和你父亲有仇。”沈长河以一种千帆过尽的口吻,讲起上一代的恩怨,“我父亲沈如海和你父亲宋青山,师出同门。”
泛黄的往昔岁月,随着他的话音在宋新月面前徐徐展开。
三十多年前,沈如海拜入剪纸大师慧云门下,成为首徒。
后来,宋青山也入了慧云门下。
师兄弟俩的剪纸技艺各有千秋,水平不相伯仲。
男人,大部分生来好胜。
两人明里暗里较劲多年,总想在剪纸手法上分出个高下。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比拼,最终结果是宋青山胜出。
出师那年,师父将《慧云剪纸技法图谱》传给宋青山。
讲到这里,沈长河稍作停顿。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那怨怒不甘的眼神,心头有些酸胀的难受。
不过,事到如今,曾经誓要为父亲报仇的煌煌怒火,也不过是禅灯里一粒豆大的光珠,照着他人生最后几步路。
“那本技法图谱,是关东剪纸的精髓,它本该传给我父亲沈如海。”沈长河轻捻指尖,语意平缓,继续道,“中间那些事就不说了,说结局吧。后来,你父亲一再排挤我父亲,这才有了我父亲被气得一病不起,最后......”
“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我了解我的父亲。”宋新月斩钉截铁拦住他的话,神色不卑不亢,语气不急不躁,却也丝毫不肯退让。
听罢,沈长河抬起双手搓了一把脸,怅然道:“我只是向你陈述我知道的部分,至于真伪,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啥意义了,谁不护着自己爹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跟一个将死之人,掰扯上一代的是非对错,确实毫无意义。
对于父亲的人品,宋新月有绝对的自信。
所谓清者自清,别人嘴里的口舌是非,并不能毁掉正人君子的清誉。
“可不是嘛,”她无奈地浅笑道,“帮理不帮亲说起来容易,没几个人能做到。”
沈长河仰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彤云压顶般的仇恨,淤积多年,仿佛随着轻轻一声叹息化尽。
他释然道:“时间差不多了,想说的也说了,今天你能来,我挺感激的。”
宋新月正想着如何回应,却听他继续说道:“对了,那本《慧云剪纸技法图谱》我猜你父亲没跟你们提起过,这些年我暗中查找多次都没找到,你回去找找吧,那本图谱是好东西,失传了可惜。”
“好,我回老家找找。”宋新月随他同时起身。
“嗯,走了。”沈长河微微点头,转身跟着狱警走向铁门之内。
离开看守所,宋新月在回家路上想了很多。
她没觉得如何同情沈长河,但心中对此人的积怨确实消散了。
总有些人,被自己的嗔痴蒙蔽,罔顾是非曲直。
去争、去恨、去倾轧,到头来受害最深的往往是他们自己。
嘈杂热闹的人间,有人来有人走。
宋新月的生活,循着洒满阳光的路,一步一个脚印朝前走。
宋家四兄妹的关系,也在这个初夏时节,恢复到年少时的亲密无间。
老大宋新毅帮趁着小妹夫林成栋,往返于绥海和各乡镇、扶贫村屯之间。
二姐宋新凤的抑郁症也在渐渐好转。
老三宋新杰自不必说,出口市场被他张罗得越发见规模。
至于铃铛,宋新杰和宋新月已经谈拢了,暂时不会把铃铛送回顾正军身边。
等到铃铛十八岁之后,再考虑把铃铛接回自己身边。
当然了,解释也要考虑铃铛的意见。
这关乎孩子的成长,顾正军对此表示同意,他知道铃铛留在宋新月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久之后,宋新月接到一项很有意义的任务。
2023年,亚运会将在中国杭州举行。
绥海县文化局领导找到她,希望她制作一幅有纪念意义的剪纸作品,为杭州亚运会献礼。
这么有意义的任务,宋新月当然义不容辞地接受。
正巧,最近她刚从乡下老宅找回来的《慧云剪纸技法图谱》,可以为亚运会献礼锦上添花。
这本技法图谱,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其中有些高难度技法,宋新月是第一次见识到。
她想尝试着,将这些精髓技法应用到献礼作品中去。
经过一番精心筹备,亚运会献礼作品的创作正式开始。
这将是一幅不亚于《清明上河图长卷》的剪纸巨作,名为《锦绣杭城》。
为高质量完成这幅作品,宋新月从“剪爱”旗下各分部,抽调了好几位最优秀的剪纸师。
其中,就包括扶贫培训班那位孙大娘。
转眼开工月余,《锦绣杭城》轮廓初显。
从雷峰夕照、苏堤春晓,到断桥残雪、三潭印月,这是代表杭州古韵之美的西湖八景。
长卷后半部分,是表现杭州科技化的现代主题。
孙大娘站在宋新月身边,轻声感叹:“咱这剪纸能送到亚运会上去,我觉着自己这辈子真没白活呀。”
老人朴实的情感表达,引来年轻剪纸师们的欢笑声。
宋新月放下剪刀,揽住老人肩头,飒然笑道:“咱的绥海剪纸,不仅能为亚运会献礼,将来还要走向世界呢!”
盛夏就在窗外,四溢着勃勃生机,正如绥海剪纸的发展势头。
曾经,剪纸在孙大娘那一辈人眼中,是辛苦劳作的人们,对向往美好生活的一种表达。
朴素美好的愿景,代代相传。
如今的绥海剪纸,承载着一代又一代,心灵手巧的劳动人民。
对生活的热爱和未来的期许,走进伟大的新时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