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其实说起来都差不多,只不过如果身在其中,感受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整件事情虽然莫仲庭都有在旁参与,也算是知道整个始末,可毕竟他是个局外人,其中的是非,他一个局外人自然是说不清楚。
一个故事说完,他面前茶杯里的茶已经凉了大半,不再冒出热气来。一个故事说到最后,莫白染发现,在这个故事里仿佛只有受害者,因为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偿所愿。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到那个“疯了”的姑姑,他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姑姑不是疯了,而是永远地活在了过去。也许是现实太苦,活在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事情,陆洺全都知道么?”
莫仲庭微微愣了愣,才缓缓点头:“是的,他都知道,他去看过你姑姑,他读高三那一年。”
莫白染记得那一年,那年他读大四,正是开始打算创业的时候,许多家里的事情就无暇顾及。当时陆洺正在高三冲刺的关键时候,墨溪也正值中考。两个孩子一个中考一个高考,两家人的重心就都放在了孩子们的升学事情上,谁也没顾上当时陆洺发生的微妙变化——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莫叔萍的事情,偷偷地跑去她住的疗养院看望。彼时莫叔萍的记忆已经停在了她和陆安邦的少年时候,就是陆安邦还没有被派去下乡、何秀秀还没有出现的少年时候。陆洺虽然长得像何秀秀,但是整个人的神态和身形都像极了陆安邦。没有人知道,那么像陆安邦的一个少年,会不会被莫叔萍错认成故人,也没有人知道错认之后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大家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陆洺回来以后默默地把高考志愿填了B大新闻系,大一入学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里。
墨溪如愿上了陆洺的高中,可是却再也没有见到过陆洺。后来她时常在课余的时候跑去B大找他,却总是被他的室友告知他并不在寝室里。小姑娘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来央求哥哥出面。
于是便有了莫白染在陆洺军训的时候去找他的这一出,也就因缘际会地和彼时毫不知情的安欣有了一面之缘。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似是一条条互无关系的平行线,其实在冥冥之中,不知被谁埋下了一颗因,最后就会结出一个果。
“姑姑她……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吗?”这是一个沉重的故事,沉重得莫白染一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故事里有两个主人公已经过世,留下来的那个却再也没有机会走出这段往事。
似乎感情就是这么一回事,要么皆大欢喜,要么两败俱伤。
莫仲庭似乎被他这个问题难住了,想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好坏的事情总是相对,她平安健康地活到了现在,这是福气,但是活得浑浑噩噩像个小孩子,几乎认不得人了,这又是祸。所幸活在过去,她能开心一点吧。”
从家里出来,莫白染忽然觉得有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席卷了全身。那个年代、那段故事他虽然没有亲身参与,但是时代造就的悲剧,并不是一句“感同身受”就真的能够感受到万分之一。打破砂锅问到底,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以后,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向墨溪解释这一切。这样沉重的感情并不是她一个小女孩所能理解和承受。
劝人放弃或者坚持总是很容易,在感情里,最不负责任的就是劝说者——既了解不了做决定的苦楚,也了解不了进退两难的纠结,只不过动动嘴皮子,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莫白染在车里坐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去疗养院探望一下姑姑的近况。
在这四个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里,安欣其实算是被保护得最好的一个——因为莫白染的可以隐瞒,她对所有的事情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好在她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等到莫白染想要和盘托出的时候,她自然都会知道。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久,但她居然挺了解他。
莫白染回了一趟家以后,似乎变得比之前更加忙碌起来。而安欣这边更加是焦头烂额——原本新启动的第二期节目已经足够让她忙碌,陆洺的辞职更加是雪上加霜——短时间内她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够代替陆洺、和她足够默契的搭档。
然而所有的事情只会更糟,不会有最糟。在得知陆洺辞职、并且和他失去联系将近一个星期以后,在一起周一的例会上,台里领导介绍了一位新来的办公室主任,人倒是足够熟悉,熟悉到根本不需要磨合期——当领导说出“陆洺”的名字的时候,安欣第一反应是居然碰到了同名同姓的人。可是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巧合,这个陆洺就是她一直熟识的那个陆洺。
说实话,在看到陆洺走进来的时候,安欣原本以为自己会很惊讶,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却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不惊讶。也许在她知道陆洺的身份的时候,她内心深处早就有了隐约的预感,只是当预感成真的时候,心里取代惊讶席卷感官的,居然是沉重的失落。
她原本以为他和别人不一样,但是其实都一样。
同事们都认识陆洺,和安欣不同的是,他们都很惊讶,小声在下面议论起来。从领导对待陆洺的态度就可以看出,陆洺这次的空降应该是动用了家里的关系——或者根本称不上动用,只要让领导知道他和陆振国的关系,想要做一个区区的主任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领导介绍完陆洺以后就离开了,只留下陆洺在会议桌主位上。他的眼神说不上带着什么感情,可是脸上却堆满了笑意,那笑意叫人看了毛骨悚然,因为一看就不是发自内心的、是一种程式化的笑容,客气但是虚假:“一个星期不见,大家都不认识我了吗?”
会议桌上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因为眼前的人分明是朝夕相处了很久的同事,可是现在他就这么好端端坐在那里,像个陌生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