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丁丑），六月十一日
龙潭村
张鑫从村口回家的路上，雨下的更大了，暴雨中他要穿过一条小弄堂，又长又窄的弄堂在村河的上方，这是一段上坡路，除了弄堂口右边拐角处的两户人家，一路上坡的弄堂两侧都是被爬山虎覆盖的石墙，石墙的后边是早已荒废的瓦片屋。
在暴雨中，张鑫只看到电线杆子上一盏晕黄的钨丝灯在忽闪忽闪的亮着，每次经过这条小路，他打心底里害怕，即使是白天，他也是用在体育课上跑步的速度跑过这条小弄堂。
今天也是如此，他给自己打了打气，手紧紧抓着伞柄，小跑着往那片地方跑去。只是没想到，一阵风袭来，他一个不留神，手中的伞就被打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刚好也从拐角处跑了出来，他来不及避开，两人撞在了一起，男人的脚步略微停了下，张鑫摔倒在了地上，同时还在努力拉扯着被风吹翻的雨伞。
张鑫的余光看到这个男人在看着他，他不敢回视，从对方身上闻到的浓重的血腥味，让他的心脏皱缩起来。
不过也就这么一瞬间，男人已踏进雨幕，消失在前方。
张鑫赶紧利落地爬起来，塑料胶鞋踩到一个硬物，捡起来一看，是一个打火机，比他爸用的五毛钱一支的打火机，精致得多了。
他揣进口袋，把骨折了的雨伞往地上一丢，像一只被人驱赶的野狗一样，死命的往前跑。
第二天清早，警笛声打破了龙潭村的沉寂。
张伟带着刑侦组的同事到达案发现场的时候，只觉得早上吃的生煎包子的味道在口腔中盘旋，尽管他也算得上是老刑警，但奉化县这个地方还算太平，这种残忍的凶案几年也碰不到一次。
躺在血泊里的女人叫郭美英，是龙潭村的村民。看着年岁在三十五六左右，身上穿着一套棉料粉色碎花的睡衣套装，只是在鲜红血液的渗透下，看着像是开出了一朵朵大红牡丹花。
她仰躺在床上，被摆放成入殓时的姿势，双手交叠在腹间，双腿整齐的伸展着。草席上蜿蜒流过的血已经干涸成深色，几乎和挂在床边的窗帘一个颜色。
床角有一条轻薄的毯子被潦草的堆成一团，水泥地面上躺了一只枕头，不知道是否是死者挣扎时掉落的。床头边上有一个老式深棕色雕花矮衣柜，上头放了玻璃杯和水壶，还有几块昨夜没吃完剩下的西瓜。
张伟看到法医对尸体初步检查之后，将其裸露在外头的肠子往腹部里塞进去，转头对身旁的同事刘燕说，“燕子，我记得你早上吃的是肠粉吧。”
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只是刘燕原本极力压住的恶心，因着这句话一下子泄了气，大声呕了一声。刘燕捂着嘴巴，瞪了他一眼。张伟笑笑，只觉得他那股子恶心感也随着她的那一声呕出去了，随即转回了正题，“外面没有撬门窗的痕迹，屋子里也没丢东西，看这狠劲，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了。”
刘燕缓和过来后，跟着他的思路，接话道：“熟人作案？”
“现在还不好定论。”张伟的目光在尸体的身上流连片刻，“我去外头看看，你去找那小孩再问问。”
刘燕点头应下，“我再和那女孩去沟通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线索。”
刘燕一出门就看到蹲在门外头的郭小妮像只小鹌鹑一样缩头缩脑，她心里不由得升起几分怜惜。同事小飞见刘燕过来了，就对她点了下头，向大门里头走去。
警戒线外围着很多的村民，大家都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背着书包正准备上学去的张鑫看到他每天经过的这条弄堂已经被警戒线围了起来时，在不安中也升起了好奇心。
大人们看起来又是惋惜又是皱眉，隐约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兴奋，总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他看到好几个同学也在人群中，仿佛一群求知若渴的好学生，都竖起了耳朵。
张鑫的手揣在裤兜里，他握着那个打火机，随着耳朵里不停的飘入各种的闲言碎语，手心愈加的潮湿，像一只雨后出来散步的蜗牛，爬过后留下的黏液。
“谁叫她平时不检点，看吧，不知道又勾搭了谁，才招了祸。”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烫成了小波浪卷，稀稀疏疏的挂在上面，像泡了过长时间的面条，绵软无力。
“听说，肠子都出来了，被捅了好几刀。”
“倒是可怜了孩子。虽然她自己不干净，但对女儿还是不错的，徐诚走了后，一个女人拉扯大孩子也不容易，穿的吃的都没不舍得，都是顶好的货色给孩子。”
人们像谈论天气一样交流着对这个案子的看法，争议里也有几句可惜的话。早上他吃了泡饭和腌泥螺，现在这些泥螺拌着隔夜的泡米饭在胃里翻滚，像是要顺着肠道爬出来。
张鑫仗着人小，又往里头挤了挤，他看到站在弄堂角落里的郭小妮，她的前面站了一个女警察，在和她说着什么。
张鑫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张了张口，想安慰郭小妮，但是一想到死的是她的妈妈，就感觉所有的安慰都有些索然无味。
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郭小妮的前面，女警背对着他，微微弯腰看向她，女警的声音和语文课张老师在朗读课文时的声音一样，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你昨天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吗？”
这声音、语气让他想起了村尾西边垃圾场附近的一条臭水沟，他不自觉地耸了下鼻头，皱起的脸像一条哈巴狗。
郭小妮低着脑袋，像一株植物一样沉默。
张鑫看到她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像蝴蝶挥动的翅膀，他伸出一只手，伸到她的眼皮底下，“这个是昨天晚上，我在这里捡到的。”
那是一只银色雕纹的防风打火机。
这个村里的人，没人不认识这只新潮的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