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弃的他,是两个父亲晚年的归宿
中子2024-07-18 14:0812,081

2023年6月25日,我应邀来到另一座城市,参加高中同窗王东儿子的婚宴。婚礼大厅20余张桌子都坐满了人,10年前得过脑血栓的王东一身正装,依旧英俊潇洒,只是走路依然不太稳,只能由儿子在旁边轻轻搀扶。54岁的他带着儿子儿媳给客人敬酒,每到一桌,人们都会送上真诚的祝福:

“王东,恭喜恭喜,儿子结婚,就等着享福了。”

“李赟,祝贺你,早点抱孙子……”

无论客人叫“王东”,还是叫“李赟”,我的老同学都会点头,重复着那句“吃好,吃好”,面部表情略显呆滞。

一个新娘娘家那边的来宾脱口而出:“怎么有俩名,还不是一个姓?他究竟叫啥啊?”

王东也听到了他的疑惑,只是笑笑。口齿不清的他,对什么都只是摇头,但身为好友的我知道,“王东”和“李赟”这两个名字背后,藏着他半生的命运。

1

高二时,学校文理分科,我和王东都选了文科班,我俩坐前后桌,很快便熟络起来。我们那时就读的是县城唯一一所重点高中,只要考入这里,就等于一脚踏入了大学的门槛。

王东成绩中等,人却耿直,担任班级的劳动委员。每次有劳动任务,他都会率先冲出去,挑上分量最重的工具,走在同学们的前面。

然而,开学没多久,王东就因上课替一对“情侣”传纸条被撤下职务,还被班主任“放假”三天,回家反思。

三天后,王东回来给老师写了检讨书。晚自习时,我把这几天记的笔记借给他,但他有些心不在焉。我以为他是对老师的处置耿耿于怀,便宽慰道:“别想那些事了,你基础还好,落下的课几天就赶上了。”

没想到的是,他直接告诉我,自己不想念书了。

见我很是诧异,他解释说,自己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却只有他爸一个人干活,生病都舍不得花钱去看,即使这样节省,家里还欠了不少外债。这次回家,他亲眼看到有人来家里要账,听到对方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这时我忽然想起,王东平时的练习本都是先用铅笔写,然后再用钢笔。而且,正反面都要用完。

“你妈妈不能干活吗?”我问。

王东不看我:“妈妈早不在了。”

王东这才告诉我,他原本叫“李赟”,生父是下乡知青,长相帅气,知识渊博。李赟这个名字就是生父起的,“赟”是文武双全的意思。他母亲能歌善舞,远近闻名。空闲时,生父会教李赟识字,带他一起跑步。那时,虽然生活艰苦,但是一家人很快乐。

这种美好的生活在1975年左右发生转折,那一年,李赟还不满6岁。一天,下地干活回家的生父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可以返城了,说着,就抱起李赟在屋中央转了好几圈。母亲也兴奋得跳舞助兴,但她的脸上旋即布满忧伤——因为按规定,返城青年暂时不能带走妻儿。

虽然李赟生父一再表示,等回城安顿好就来接他们娘俩,可母亲情绪始终不高,有时,还会独自躲起来哭。刚开始,返城的生父还会寄信来,告诉妻儿自己的近况。每次来信,母亲都要反复看数遍,有次,李赟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还对着生父寄来的信发呆。

之后某一天,娘俩终于盼回了生父。然而,一进家门,生父便表示,目前接他们娘俩进城的希望渺茫,为了不耽误彼此,只能“快刀斩乱麻”,早点离婚。母亲非常爱生父,不想离婚,甚至让李赟跪求生父。但生父咆哮着表示“别想用孩子拴住我”,和之前判若两人。

母亲懵了,不知所措。半晌,才回过神来,明白丈夫的心早已走远。她搂住李赟,表示可以离婚,但唯一的要求就是把儿子留在身边。生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看着李赟,母亲忍痛在离婚书上签了字,并告诉他,以后一定要考上大学,让这个负心的人看看。

家里再没了之前的欢乐。父母离婚后,李赟生了一场重病,母亲也累得掉了一层皮。后来,母亲带着李赟生活实在太困难,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憨厚朴实的男人。这个男人虽然口吃,但人老实、心眼好。男人姓王,李赟就随了他的姓,改名王东。

继父对母亲和王东都很好,1980年,母亲又生下了妹妹。原本以为母亲会因此淡忘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但事与愿违。和生父比起来,王东继父的相貌、学识都逊色不少。母亲经常望着远处出神,有时还会掉下眼泪,脾气愈发古怪。1981年,母亲生下弟弟后,继父建议一家人带母亲去省城看看医生,也散散心。谁知,母亲到了省城后,非要到王东生父工作的单位去看看。12岁的王东想阻止母亲,怎奈,母亲决心已定,对着王东说:“儿子,你要是有志气,就考上大学给妈妈看看。”

母亲眼里的火,既烧灼着王东,也坚定着王东未来的方向。可是,回来没多久,母亲就积郁成疾,得了精神分裂症。

2

从此,王东母亲整天披头散发、又哭又笑,还时常伸舌头、瞪眼睛。刚开始,王东还壮着胆安慰母亲:“妈妈,我们听话,都好好学习,你快点好起来吧。”可是,只要看一眼王东,母亲就傻傻地笑,接着便唱起歌,而后,又哇哇大哭,吓得他和弟妹们都躲得远远的。

母亲发病时,还会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继父便领着王东他们三个孩子跟在她身后,以防别人拿土块打她。母亲走到哪个村,他们就跟到哪个村。继父把弟弟抱在怀里,王东和妹妹在后面跟着。

刚开始,村人总是站在路边看笑话。渐渐地,村人们不笑了,而是更同情他们家的不幸。有好心人劝王东继父:“老王啊,快别让孩子跟着了,把孩子放我家,你一个人跟着就行了。”继父看看怀里的小儿子,又看看王东和女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东家地里挣的那点钱全花在了母亲看病、买药上,还欠下很多外债。实在没地方弄钱的时候,继父便去给大夫干点木工活,换几副中药。可母亲的病总去不了根,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母亲不讲话,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看继父干活。一次,王东竟看到她眼里流出了眼泪。

王东14岁那年冬天,气温降到零下30度,王东和弟妹们冻得在炕上缩抱成一团。母亲再出去乱跑时,继父就让他们待在家里,自己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有时三更半夜才能把母亲哄回来。

寒假的一天,母亲状态不错。继父叮嘱王东看好母亲,他要去镇里给人家做衣柜。王东满口答应,可等他做完晚饭时,却不见母亲的踪影。这时,继父打工回来,赶紧放下木工包就跑了出去。那天,王东一夜没有合眼,他知道,找不到母亲,继父是不会回来的。继父说过,如果让母亲在外边过夜,她会冻死的。

第二天天刚放亮,王东就把弟妹叫起来出门找爸妈,没出村口,就看见继父抱着母亲一步一步缓缓地向村里走来。他们喊着“爸”,一齐奔上前。继父把母亲放下来,她的身体早已僵直。

母亲在给了王东无数悲伤与痛苦的记忆后,永远地离去了。

继父从不让王东下地干农活。每天放学后,王东就抢着烧饭、喂猪,然后哄好弟妹,再开始写作业。王东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小学、初中每次考试都能拿回让继父满意的分数。每次看到王东的成绩单时,继父那张忧郁的脸上就会绽放出少有的微笑。王东有时甚至想,要是每天都有考试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天天考高分,让继父开心。

那时,一个农业专家租了邻村一块地做试验,花高价向当地农民收购农家肥。每天天不亮,继父就出去捡粪,下午散了工,他就去更远的村庄捡。晚上,王东给继父打好洗脚水,给他洗脚。继父靠在竹椅上,满意地吸着旱烟——这一幕深深地印在王东脑海里。

初中毕业后,王东顺利地考上重点高中。继父高兴得杀了只大白鹅来庆祝,弟弟妹妹乐得直拍手。为凑足王东上学的费用,继父卖掉了还没出栏的小猪。大伯亲自送给王东一只新书包,他对继父说:“兄弟,你的苦没白吃,等小东上了大学,好日子就要来了。”不善言辞的继父只是站在一旁“嘿嘿”地笑。

继父告诉王东,以后只管好好读书,把书读好就是全家人的骄傲。

3

那天,被老师“放假”的王东回到家时,继父正和妹妹弟弟吃饭,饭桌上,除了两碟咸菜,连个青菜都没有。看王东突然回来,继父有些慌乱,连忙说“只是随便吃一口”,随即问王东放的什么假。

王东没有隐瞒。听完事情的原委,继父沉默下来,一个劲吸着旱烟,一边抽,一边咳嗽。知道王东还没吃饭,继父就给他炒了两个鸡蛋,弟弟妹妹馋得直咽口水。

那时,继父因身体原因已经无法继续做木工活儿了,家里的开支全靠他种地来支撑。返校前,继父告诉王东:“知错改了就是好孩子,好好努力,我等着你考上大学。”

看到继父两鬓的白发,王东点了点头。可是,王东自感考大学无望,他不想再继续读书,想省下钱给妹妹和弟弟,然后,他也能挣钱贴补家用。

那时,大学毕业后,国家负责分配工作。我极力劝说王东不要半途而废,他母亲如果活着肯定也不想他这样。

王东看着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一天午休,王东忽然迫不及待地叫我出去,告诉我,他家有亲戚在省城上班,可以打听到他生父的地址。

他想给生父写封信:“不管怎么说,我是他的孩子。”

“你不恨他?你还想和他联系?”

“肯定恨。可是,我现在确实没办法了。如果我要读书,我下学期的生活费、书费、学费怎么解决?家里已经欠了很多债,我不想让后爸再为难了。”王东很激动,“这几天我也想了,再怎么恨,血缘关系也改变不了。假设有一天,我爸走投无路来找我,我也不能不闻不问。现在我有困难了,就当是对他的一个考验。”

听王东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可以试试,但我对他是否能收到回复没有把握。

王东和我商量,由他先写草稿,然后我给他修改。我们达成共识:第一,保持冷静,不能情绪失控,不能在信里指责生父的过错,毕竟,那是上一代的事;第二,要写出父子虽多年未见、但是血缘关系是永远更改不了的事实;第三,表明自己写信的目的,对自己现在面临的困难加以介绍。

之后,除了上课学习,我和王东便是盼着他生父的回信。大约一个月之后,终于收到从省城寄来的回信。王东捂住胸口,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拆开回信。

信是他生父的现任妻子,也就是他的继母写的。我记得那封信写得很是克制,有着文化人的内敛和气质。继母告诉王东,他生父工作很忙,以后有事可以和她说,她会尽力帮助。同时,她鼓励王东好好学习,以后有大的作为。随信寄来的还有50元钱,并承诺以后每个月都会资助王东——50元钱,那是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兼生活费。

整封信没有王东生父的手迹,这让王东颇感失望。庆幸的是,他终于不用再为生活费烦恼了。之后每个月中旬,王东都会收到来自省城的信,信的内容也由最初的彬彬有礼变得随和,当然,随和里也饱含克制。从来往的信中王东只知道,生父再婚后又生了两个儿子,平日工作很忙,其余的就一概不知。

王东也从未告知他们自己母亲的死因。

这些信和钱给王东带来了极大的鼓舞,此后,他再不提退学的事。之前王东没将这件事告诉继父,事已至此,他还是对继父和盘托出了。继父沉默一阵,而后对他说:“这钱,就当咱借他的。”

4

刚开始有资助时,王东学习兴趣高涨,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只能以好成绩来回馈。然而,可能是学习方法不对,他的成绩一直不理想。有段时间,他学到崩溃,便埋怨自己,“早知如此,还不如退学得了,也不用和省城联系了”。

迷惘之际,王东收到隔壁班女生的信件。那个女生喜欢上了长相帅气的王东。王东拿信来让我看,问我怎么办。我告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现在学习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儿。

王东对我的意见不置可否。之后的一天,我发现他偷偷摸摸在写情书,便劝他要珍惜时间。他说,他不想伤害那个女生,只是礼节性地回个信。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在重点高中,拼尽全力学习都未必能出类拔萃,更不用说像王东这样三心二意。此后,他的成绩更不稳定,忽高忽低,有一次考试竟排在班级倒数。

变故发生在高三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后。

那次考试结束后,学校放假,便把成绩邮寄到学生家里。也许是几次跟继母的通信让王东放松下来,那次他留的是省城的地址。我提醒王东:“你确定要邮寄到省城?如果考得不理想咋办?”可是,王东没听出我的话外音。

好巧不巧,那次考试,王东排在班级后10名。于是,事情急转直下,无论王东又写了多少封信,再也没有收到来自省城的回信。好不容易得到的资助,就这样断了。

继父知道后,劝慰王东:“俗话说,‘供一饥不能供百饱’,他帮咱们那么多就不错了。以后有联系了,咱们把钱还给他,啥时候都要靠自己。咱们争口气。”

但继父不清楚王东跟生父家失联背后的真正原因。

高考的结果在意料之中,王东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那个女生考上了一所本科学校。随着高中毕业,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就结束了。

我高考也发挥失常,成绩只够专科。在家人的鼓励下,我准备复读。我问王东是否想过再战一年。他说,虽然继父找亲戚凑够了复读费,可他不想再给继父增添负担了,他准备在家复习,让我把题签给他留一份,他两周来取一次。

可是,自己在家复习,没有紧张的学习氛围,没有超强的毅力,想考上大学谈何容易?看出我的疑虑,王东信心满满地告诉我,这次一定努力。

我问他,后不后悔那次把成绩单寄到省城?

王东回答得干脆:“不后悔,那就是我的真实成绩。这是我的命。”

“和那个女生搞对象也耽误了你……”我说出了很久以来想说的话。

“我承认。但那时压力大到我无法承受,一是成绩不高,二是省城的资助。就像叛逆一样,我管不住自己,需要找一个出口宣泄。我恨自己,有了帮助,却没有好好珍惜。”

复读那年,王东刚开始还会及时地来学校取题签,不清楚的知识点也会问我。他会选在我休息的时候来,在教学楼前面的小树林里,我们每次都要待上一两个小时。王东告诉我,继父和妹妹弟弟都支持他复读,在家什么活都不让他干,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为了学习,他也什么都不顾了。说这些时,王东的脸上充满自信,这种自信也感染到我。我把第一次考试的卷子拿给他做,他的成绩竟然能在我们班级排20名左右。

可是,两个月后,不知什么原因,王东再也没来学校找过我。我给他攒了很多题签,他也不来取。那时没有电话,加上学业压力大,我给他写了两封信没收到回音,也没精力再问了。直到第二年高考成绩发布,王东才辗转联系到我。我那时才知道,跟他失去联系的一年里,他继父为了挣钱,攀高时不小心摔下来,导致小腿骨折,而妹妹又得了肺病。虽然王东也在努力学习,但作为长子,这些事让他分神,严重影响了他的复习。

那年,我考上了省内一所大学,而王东再次失利。他说,他辜负了母亲,也辜负了继父。临走时,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给我做纪念,眼里满是一个少年的落寞和不甘。

大学时,我经常会接到王东的来信,告诉我他的日常。我问他是否能承受枯燥的农活,王东回信:“我的老弟,你认为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大二寒假,我去王东家。他亲手杀了一只鸡,并熟练地给我做了小鸡炖蘑菇。两年农村劳作,他身上已经有了肌肉,静下来时,才能依稀看到高中时的模样。

东北的冬天极其寒冷。睡觉时,王东的继父让我睡炕头,那是他家里最温暖的地方。他说话结巴,很多时候都用憨厚的笑脸表示他的热情。王东挨着我,夜里,我能听到他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叹息声在我听来放大了千百倍,仿似千军万马踏过我的胸膛,让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5

1992年下半年,本省内某系统内部招考,初中学历即可报名,巧的是,那正是王东生父所在系统。亲戚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要王东把握好。可是,王东和生父已经失联,怎么报名?

没想到的是,王东的继父出去几天后,竟然拿着报名表回来了。原来,继父和姑妈商量,这是改变王东命运的唯一机会,如果这次机会把握不好,王东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了。拿到地址后,这个很少出远门的农民,为了自己的继子,去省城找到了王东的生父。

结结巴巴的继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说明了来意,王东生父便给了继父一张表,嘱咐继父在姓名那栏写上“李赟”。

23岁的王东知道,想要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是最后的机会。拿到招考的复习资料后,他没日没夜地学习。他原本就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加上勤奋努力,终于在那次考试中获胜,成了一名编制内的员工,去了该系统下属的县级单位上班。

上班之前,王东重新办了身份证,正式用回了“李赟”这个名字。从此,单位的同事都只知道“李赟”,而不知道“王东”是何人。上班后,他住单位宿舍,一日三餐吃单位食堂,月薪大部分给继父偿还债务,剩下的也大多用作弟弟妹妹的学习费用。

工作两个月后,王东终于再次见到了生父。人到中年的生父,有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王东告诉我,看见他爸的第一眼,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冻死在寒冬之夜的母亲,严重口吃却心地善良的继父,也想起了他的高中时代,他的妹妹和弟弟,以及那忽然消失的省城来信……画面匆匆闪现,一一跃过脑海。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无论如何都叫不出“爸”。有那么几秒钟,两个人就静止在原地。生父是借考察工作之机来看王东的,陪同生父一起来的还有王东单位的领导。生父对单位领导说:“以后还请多关照。”领导热情地告诉“李赟”:“大侄子,以后有难处尽管说,别客气啊。”

那一刻,王东忽然就生出一丝疑惑——生父是如何向单位领导介绍自己的?是亲生儿子,还是一个普通的亲戚?那次,生父并没和王东深入交谈,没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没问他母亲去世的详情。王东很失落,仿佛刚才来的不是自己的生父,只是一个亲戚。

上班一年,王东还清了家里所有债务,工资还略有剩余。领导对他一直没有过什么“特殊照顾”。他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世还是个秘密。

接着,王东处了女朋友,并于半年后结婚。王东向妻子坦诚了自己的身世。经历这么多,他已经变得很平静,不想,妻子听后却哭得像个泪人。妻子得知他之前叫王东,此后,便不再叫他“李赟”。

结婚那天,生父也来了,给王东包了一个2000元钱的红包。在新郎家人讲话环节,主持人让生父讲话,他极力推脱。最后,还是姑妈救了场。

婚礼结束,继父掏出1000元钱给生父:“当年你们资助孩子读书的。”

生父尴尬地摆摆手:“他也是我的孩子。”

接下来的春节,继父提醒王东,是不是应该去省城看看,不管怎么说,在工作上,“他也帮了忙”。王东当场拒绝——工作后这两年,王东偶尔会在工作场合见到生父,但都只是简单打个招呼。

工作的第四年,单位领导忽然找到王东,把他调到一个经济效益较好的部门。那一刻,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是生父的“功劳”。他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领导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自己跟生父的这层关系。与此同时,单位同事对王东的态度也变得极其友好。有要好的朋友在酒桌上问过“李赟”的身世,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他只想平平淡淡地生活。

6

2005年,生父退休,王东请他吃饭。饭桌上,生父给王东夹了两次菜,让他颇感意外。他以为接下来生父多少会对当年抛妻弃子的行为表示一下愧疚,哪怕就一下,稍微有那么点意思就好。可是,生父就是闭口不谈当年,即便偶尔涉及,也是一带而过。

王东内心苦笑,果然自己只是在生物学上和他有关系的人。但他还是不死心,这是多年来困扰他的一个心魔。鼓足勇气,他用温和的语气问生父:“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

生父眉头轻皱,显然没想到王东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稍作迟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妈是精神病发作冻死的?”

“知道我妈怎么得的精神病吗?”王东的眼眶有些潮湿。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父依旧轻描淡写。

霎时,王东闭住嘴,硬生生憋回即将流出的眼泪,没了继续说下去的信心。

饭局最后,生父告诉他:“年轻人,要往前看,不要拘泥于小节。”

王东不明白也听不进他的话。

时隔几年,和我说起这件事时,王东依旧意难平:“在我心里,生父就是一个代码,告诉我自己是从哪来的。”

王东告诉我,他有些后悔当年写信的行为,没有资助,继父也可以供他读书:“最遗憾的是,有了资助,还没有考上大学,可能还会让他更看不起自己。本来,我妈在他心中就没有地位。”

“即便考不上大学,那些资助也是应该的。你毕竟是他亲生的。有没有可能,他只是嘴硬,其实也心虚愧疚?”

听我这么说,王东只是笑笑。

对于自己没考上大学这事,王东一直心有不甘。他一直鼓励妹妹和弟弟好好学习,可是,“人各有命,他们都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后都不念了”。

几年后,妹妹和弟弟相继结婚。妹夫长相帅气,但脾气不好,经常打骂妹妹,妹妹偶尔会来找王东这个大哥吐苦水,王东总是劝慰妹妹,为了孩子,忍一忍,年纪大了,男人的脾气就会收敛。弟弟的态度和王东截然相反,他支持姐姐离婚,“如果不想离,哪天我去教训他一回”,说着,还挥了挥拳头。王东深知父母对一个孩子的重要,赶紧劝阻弟弟。

在王东的开导下,妹妹把一切苦水都咽进了肚子里。此后,王东又数次劝说妹夫好好待妹妹。

弟弟性格粗犷,初中毕业后,就成了农民。但他头脑灵活,敢想敢干,在务农之余做些买卖,小家庭经济条件不错。村里人都看好他,想选举他为村长。那时,弟弟刚刚30岁出头,有些胆怯,征求王东的意见。王东大力支持:“必须抓住机会,老百姓信任你,就好好干事业。”如今,弟弟带领全村人走在致富的路上。

婚后,王东数次想接继父和他一起到县城生活,但继父都推辞了,说要和弟弟在一起, “不想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继父有一手好厨艺,农闲时,跟着村里的施工队走南闯北,给工人们做饭,一个月能有2000多元的收入。弟弟不同意父亲这么拼,但是,怎么劝都劝不住。继父会把过年给孩子们的压岁钱留下,剩下的交给弟弟支配。

逢年过节,王东一家会回到弟弟家。妹妹一家也会来热闹热闹。继父叫他“王东”时,王东会高兴地应答。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家,他只有被叫“王东”的时候才有家人。妻子也亲热地叫继父“爸”,和妹妹一起下厨做继父愿意吃的饭菜。王东的儿子更是拉着爷爷的手,问这问那。看着一家人快快乐乐的样子,王东告诉我,这才是他想象中一个家该有的样子。

很多次,王东都在想,要不要告诉儿子,他还有个“亲”爷爷。可是,思索几次,还是作罢。亲情和血缘又有多大关系?妻子背后也和王东说,不要告诉孩子他有一个这样的爷爷,虽然事业上有所成就,可是在做人上,不会给孩子太多的指引。

7

也许是生活向好,王东的体重直线飙升。妻子不是没劝过他减肥,可他没有毅力。2014年,不到45岁的王东因为长期无节制地抽烟喝酒,得了轻微脑血栓,在医院住了两周。出院后,妻子不让他干重活,但他总会小跑两步以示自己已经恢复。

次年暑期,我专程去看望王东。他到底还是和得病前大不一样了,话少了,不再像之前和我有聊不完的话题。那次见面,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我问他答。行动上,他也没之前自如了。末了,他也告诫我,远离烟酒,注意保养。

那时,在妻子的强烈要求下,王东已经离开单位原来的部门,转岗到门卫室,一个月只上10天班。我问他和他生父是否还有来往,他说,只会逢年过节往省城打个电话,问声好。

2016年中秋节,王东照例给省城打电话,得知生父也得了脑血栓。那一刻,终究还是血缘占了上风,几乎没有犹豫,他第一时间便坐车去看望生父。

直到这次,王东才看到自己两个同父异母的省城弟弟。大弟弟身材超胖,一看就是营养过剩。小弟弟相反,偏瘦。见到王东,两个弟弟打了招呼,说不上亲热,也谈不上冷淡。在这两个弟弟面前,王东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王东知道,脑血栓病人容易激动。听继母说,生父总会对来看望他的人情绪失控,会闹,会流泪。奇怪的是,王东来看他时,他竟出奇地平静,和王东没做任何交流。

已近古稀之年的继母身体也不是很好,患有“三高”。看着眼前这个老人,王东不自觉地就想起当年的几次通信。继母仍然保持着读书人的气质,对王东的招待也不失礼数。关于当年为什么突然不再通信,他们都回避这个话题。

此后每年王东都会去看望生父。他没想到的是,继母会在2019年初突发心梗,先于生父去世。而后,生父身体每况愈下,大弟弟没有正式工作,下海经商,经营不善,赔了不少,并且夫妻关系不好,总是吵架,读中学的孩子也不听话,严重叛逆;小弟弟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但他得了一种很重的皮肤病,常年用药,据说目前的技术还不能治愈。

这两个省城的弟弟,之前都需要父母的接济。母亲去世后,他们把父亲送到了养老院。看着躺在床上的生父,王东忽然想起网上的那句话:“人到中年,就要面对亲人们陆续离开的现实。”

一语成谶。2020年春天,王东的妹妹不堪丈夫家暴,喝药自尽。王东后悔万分,当年如果支持妹妹离婚,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弟弟气得拿着刀去找姐夫算账,被王东一把拦下:“你姐还有孩子。”

抱着女儿的遗体,王东的继父老泪纵横。本来他就口吃,此刻更是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看着站在身边的女婿,继父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嘴巴。他觉得,女儿有这样的遭遇,是自己当初看走了眼,没有把好关。

王东瞬间泪奔。

这个唯一的妹妹,是继父贴心的小棉袄。虽然有两个儿子,可是到了晚年,继父却特别喜欢和女儿聊天。那一刻,王东忽然意识到,老人需要的是一种情感上的纾解,而不是给予各种物质。

此后,工作不忙时,王东便经常和妻子到弟弟家小住,陪继父说话。天气好的时候,弟弟会开车拉着一家人去附近的景点陪老人散心。为了逗继父开心,王东和弟弟有时会故意“吵架”,让继父评理。这些小小的恶作剧,会让继父暂时忘掉失去女儿的悲伤。继父的状态慢慢好转,王东和弟弟打心眼里高兴,哥俩约好,一家人,每个月至少要聚两次。

然而,还没等继父一家人从悲伤中完全走出来,年中,王东又接到省城弟弟的电话。病中的生父意识已经模糊,生活不能自理,但脾气却很大,情绪极不稳定,把工作人员咬伤了。养老院督促家属接他出去。两个弟弟想和王东商量一下,父亲出院后怎么办才好。

岳父家在农村有房子,土炕,环境好,适合病人居住。王东结婚时,岳父把房子赠与王东一家。因为在县城居住,房子一直空闲。终究还是不忍心吧,王东和妻子商量,能不能把生父接来?妻子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毕竟王东已年过半百,身体状况也一直欠佳,更在意的是,生父对王东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可是,在血缘上,他毕竟是我爸,没有他就不会有我,我也不会有工作,更不会去那么好的部门……”王东这样劝妻子。

看着善良的王东,妻子犹豫好久,最终点了点头。

那时疫情防控非常紧张,王东费了很大劲才把生父拉回来。两个省城弟弟给生父雇了保姆。不上班时,王东要么和妻子一起去看望继父,要么一个人去看望生父。这样一来,本来想清闲一些的王东,始终没得到真正的休息。

安静的时候,生父会呆呆地看王东一会儿,也不吱声。他因为病情已经失去了“言语自由”,有时看着王东也想表达一些什么,可所有的语言只能用“呜——呜——”代替。心情烦躁时,他就乱抓乱叫,任何人的安抚都无济于事。

生父始终思维混乱,喂饭就吃,不喂也不吱声。由于不能自理,大小便经常会便在炕上,保姆都不愿意收拾,王东就会戴上手套为其清理。清理时,生父一声不吭,显得很安静,再没了当年的风度。

天气晴朗时,王东会推着轮椅,让生父出屋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偶尔,生父会张嘴笑一下,可是,松弛的脸部肌肉仿佛不受控制,那笑容,有点像哭。两个省城弟弟来过一次,带来些吃的东西。本来说好由他俩负责出钱雇保姆,但是,保姆有两个月的工资都是王东垫付的。

“做这些,心甘情愿不?”我问王东。我想,如果王东生父思维正常,断不会同意来这里休养吧。

王东说,生父是他母亲爱过、恨过的人,虽然自己对他更多的是尽义务和责任,但他就像一种标识,在他身上能够看到年轻热烈的母亲,“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去想,只想着是他给了我生命就够了”。

期间,王东只主动和省城的弟弟们联系过一次,让他俩有空闲的时候给生父打个电话。

“他也听不清,也不能说话,打电话有什么用?”他们大为不解。

“你们不知道有一种‘亲情疗法’吗,即便不能交流,他也能感知是自己的儿子,这对病人来说是极大的安慰。”王东解释。

之后,两个省城弟弟确实打过几次电话,可是,因为每次打电话生父都不能说话,最后,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

8

2021年8月的一个凌晨,王东来到生父房间,走到近前时,生父突然紧紧地抓住王东的手,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儿……”然后,就用眼睛盯住王东,一动不动。

王东被生父的这个举动惊呆了,这是时隔40多年第一次听见生父这么称呼自己。再看向生父,有两滴浑浊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

那一刻,王东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爸……”

接下来,王东想和生父说说话,但是,生父意识又模糊起来,目光游离。无论王东说什么,他都是沉默。那天的生父很安静,眼神里充满无助,除了偶尔看看身边的儿子,大多时间都只是昏睡。

王东赶紧找来大夫,大夫做完检查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王东心里异常难受。自己半生的经历,似乎都和这个男人有关。遗憾的是,他要走了,他们还不曾真正交过心。

第二天,生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所有关于他的爱恨情仇烟消云散。

两个弟弟从省城赶来后,生父才火化。王东注意到,生父入殓时,两个人的眼里都没有泪。在生父被推进火化炉那一刻,王东不知怎么就想起母亲和之前的一切,不禁痛哭流涕。走之前,一个弟弟从包里掏出一沓钱给王东,王东拒绝了。

之后,他们的联系日渐稀落。

生父的离世使得王东的病情明显加重。他说话经常口齿不清,也不知所云,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记忆。妻子把王东送到医院治疗,为了安全,随时跟在他身边,几乎一刻不离。

2023年,王东的儿子考上了一家事业单位的编制,和高中时处的女朋友多年的爱情长跑也修成正果。这是近几年王东最感欣慰的事。

虽然很多事情王东都记不清,但是,他却不曾忘记督促妻子和他一起去看望继父。有时,明明是刚刚回来不到两天,他就又催促妻子。妻子刚要辩解,王东就会说:“那是我爸啊……”弄得妻子哭笑不得。

每次去弟弟家,弟弟都要抽时间和王东聊天,说说老人,说说孩子。虽然已经是说过很多遍的事,但王东总爱问,总爱听。妻子有时会私底下告诉弟弟,王东的头脑已经不很清楚了,不要总把他的问话当真。可是弟弟不听:“那哪成,他是我哥。”

哥俩聊天时,继父就坐在旁边听,并不插话。偶尔笑笑。到了晚年,继父的身体反而比之前更硬朗了。他经常对王东说:“我这老年人的身体,比你们年轻人都抗造(东北话,禁得起折腾)。”

王东当年照顾生父时,继父大力支持。“人老了,之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吧。他虽然对不起你妈,但他给了你生命,在找工作时给了你帮助。这就够了。”最后,他加重语气,“谁都有缺点,做人不能总计较。”

今年春节期间,我给王东打电话拜年,才发现他口齿不清到说话大多时候需要靠猜的程度了。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知道他对现在的生活特别知足,“我……我就想……好好……陪着老爷子(继父),其……其他的,顺其自然”。

王东告诉我,他继父会使用智能手机了,不时发来视频,询问王东的身体状况。王东和我说起这些时,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一个场景——那是关于少年时的独家记忆:王东考试得高分后,他的继父靠着竹椅幸福地吸着旱烟。

之前,我曾问过王东,两个名字中他最认可哪个?当时,王东歪过头,反问我:“你说,肉体和灵魂哪个更重要?”

想了半天,我也回答不上。两个名字,其实,都是王东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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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抛弃的他,是两个父亲晚年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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