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的钢厂家属院是最好的小区,院内绿荫成片,鸟语花香,姑娘们路过这里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盼着能被住在里面的职工相中,从此端上铁饭碗,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但是到了九十年代末,第一波下岗潮来临,大批职工下岗丢了铁饭碗。他们很多人身无所长,甚至连自己肚子都填不饱,得过且过磨光阴。随之,家属院也失去了往日的光环,变得腐气沉沉,偶尔有人在花园走动,也跟那些歪脖子树一样挺不直腰。
到了如今2003年,社会经济高速发展,一天一个样,也许几个月不见,当初一起玩泥巴的发小就开上了桑塔纳,变得人五人六。不过,那些都是上进奋斗的人,不包括还留在家属院里蹉跎岁月,混吃等死的窝囊废。丁建国就是其中之一。
这天中午,天气有些闷热,丁建国怎么也打不开电风扇,研究了一番才发现这台转起来像是直升机的风扇电机烧了,终于在服务了丁家十多年后寿终就寝。
丁建国衡量了下,单换电机不划算,买新的经济上又有些困难,最后也只能作罢,走过去打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顿时感觉身子一轻,压力也没那么大了。
“爸,吃饭了。”
这时,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从厨房端出一大盆面条,冲着丁建国喊道。
丁建国却皱起眉头,脸色也变得复杂起来,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不过,他还是面无表情的走过去坐下,算是给了面子。
“妈,弟弟,吃饭了。”那少年又冲卧室喊了声。
“老子不吃!丁钰,你他妈再叫我弟弟,我就把你的逼嘴撕烂!”猛地,从里边传出一个暴戾的声音,甚至就连楼下路人都听到了,不由抬头张望。
丁钰顿了顿,下意识的看向父亲,目光中尽是委屈和无助。丁建国脸色很难看,就要开腔说上两句时,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从卧室走了出来。丁建国看到她立马闭上了嘴,从盆里捞了一碗面条,低头大口吃了起来。
那妇女懒洋洋的走过来,都没有多看这对父子一眼,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看了起来。
“妈,吃饭。”
看到父亲这副模样,丁钰失望的摇摇头,又怯怯的冲那女人喊了一声。
“不吃!你做的那猪食一样的东西,连狗都不吃!”女人看着电视,随口说了句。
丁建国刚刚夹起的一筷子面条不由停在了半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尴尬的要死。要是换个人的话,估计早就冲过去教训那女人了,可丁建国的表情虽然气得有些狰狞,但最后还是哼哼了两声,硬是把面条吞进了肚里。
丁钰更不敢多事,坐下默默吃饭。这两年人们渐渐讲究起卫生来,父亲三轮车上的馒头不好卖,挣得钱少,母亲……不对,应该是后妈李香花,她越来越不满意,说话都带着刺,时不时的就会拿出来扎人。丁钰不想给父亲惹事,只能忍下。
不过,就算不忍又能如何?
母亲离开这个家快十七年了,自己也被李香花刻薄虐待了十七年,还不是照样忍了过来……丁钰自嘲的想着,嘴中的面条也变得没有味道,如同嚼蜡。
房子里除了父子俩默默吃面条的声音,还有那台18寸的日立电视机传出滋滋啦啦的播报声,喇叭不太好了,丁建国三年前就说要换一台彩色的,至少32寸的。
‘23年前,也就是1980年,感情破裂首次写入婚姻法成为离婚的重要依据。次年,全国离婚率上升15%,同时也促成了一个新的名词,小三。’
‘当年最著名的就是秦香莲上访团事件,36名妇女状告以感情破裂为由要求离婚的负心丈夫,虽然当时经过组织开导,丈夫们答应不再离婚,但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这36个家庭最终还是破裂了……’
正在低头吃饭的丁建国哼了声:“丁钰,去把电视关了!”
丁钰放下碗筷,看了看父亲,又看看李香花,愣是不敢起身。要是关了李香花的电视,那就意味着战争,翻天覆地那种的。
“关了干嘛?丁钰,你也好好听一听你妈当年的光荣事迹。”李香花阴阳怪气的说道:“这个上访团里就有你妈!你说说那泼妇狠不狠,当年带人把我当街扒光了狠揍,还把我和你爸告到了北京城,让我一辈子都顶着个小三的帽子,真毒啊……不过,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被你爸甩了?”
丁钰清秀的脸颊微微颤抖着,眼睛也湿润起来。自己母亲被人当面骂泼妇,一般人都忍不住会去拼命……但是,丁钰竟然真的忍住了,哪怕气得浑身直哆嗦,可愣是一声未吭。
“你差不多点啊!”丁建国实在没法装下去了,转身冲着李香花含糊不清的说了声:“你好歹也是个大人……还要不要脸了?赶紧过来吃饭。”
李香花瞥了眼丁建国,冷笑道:“有啥不能说的,整个庆城都知道你们家这档子破烂事,你还自我感觉良好了?骑个破三轮卖个破馒头,还以为自己是社会上等人,有面子了?”
丁建国气得脸色涨红,却目光躲闪,转过头不敢跟李香花对视。
李香花鄙夷的看着这对窝囊的父子,更是肆无忌惮的奚落道:“我真是后悔啊,当年那泼妇去北京告状时,我就应该离开你这个窝囊废……那会还指望跟着你过上好日子,好歹是个国营大厂的工人……却不料好日子没过两年,你倒是下岗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李香花喋喋不休的埋怨道:“我以前的朋友都是坐办公室,开小汽车,走到哪都是面子上的人,再看看你,你有什么?你算什么?”
“丁建国,你只有一个废物儿子!”
李香花越骂越得劲,又冲着丁钰骂道:“废物!今年都十九岁了,这么大个人去饭馆端个盘子也能养活自己吧,你却懒得跟头猪似的,啥也不干就赖在家里混饭吃……说你两句还就没影了,也不知道跑到哪鬼混,饿上几天又厚着脸皮跑回来……”
这时,卧室里冲出一个半大小子,脸上满是那种叛逆期的表情,狠狠的指了指丁钰,过去站在李香花身边。他是丁建国和李香花生的儿子丁昊,虽然比丁钰小三岁,但从小到大欺负惯了丁钰,一点也不怕他。反倒是丁钰有些害怕这个被宠大的弟弟,更是低下头不敢吱声。
儿子站在身边,李香花更是有了胆气,嘴上不惹人,把这父子俩骂了个狗头喷血,什么脏话都往出骂,一点也不顾及自己大人的身份。
丁建国觉得在两个儿子面前丢了脸,怒拍一把桌子,站起身回骂道:“我是窝囊废?下岗的事我有什么办法?那是国家政策,我们得响应!反倒是你,自从跟了我就待在家里好吃好喝,也不寻思着找个班去上,整天就知道去舞厅唱歌跳舞……你一天就知道骂儿子,你又算什么东西?”
“好啊,丁建国,你现在还埋怨上我了?说我不守妇道是吧?”李香花恼羞成怒,顿时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我就是不干活,你他妈一个大男人不养家,让我干什么?跳个舞怎么了?别说跳舞,老娘还要给你戴绿帽子,戴不完的绿帽子,让你头上绿油油的……”
“你混蛋!”
丁建国气急,伸手作势就要扇她。
“你来,你打,你打一个试试!”李香花一点都不惧,还主动把脸送了过去。
“丁建国,你敢打我妈,我就跟你拼命!”
丁昊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父亲,一手抓起桌上的烟灰缸。
“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丁建国无奈的跺了跺脚,没有脸再待在家里,转身就要出门。
“窝囊废!废物!垃圾!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李香花一边骂着,一边从餐桌抓起一个面碗就扔了过去。丁建国缩了缩脖子,躲过面碗狼狈逃出家门,可碗中的面汤面条却把家里弄了个狼狈不堪。
李香花还觉得不解气,直接把桌子上的饭菜全打翻倒了一地,不停哭嚷着:“这日子没法过了,不过了……昊儿啊,咱娘俩迟早被这王八蛋害死不可!”
“妈,你别生气了,别哭了!”丁昊搀扶着母亲,用阴戾的目光瞪着丁钰,咬牙道:“谁敢动我妈,我就弄死谁!”
丁钰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似乎已经认了命,没有尊严没有人格苟活着就行。
李香花不由啐了一口浓痰,觉得在丁钰这废物身上也找不到乐子,于是从地上爬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屋换上跳舞的衣服鞋子,带着丁昊出门了。
“昊儿,走,我们去外面吃好的……那个谁,把家里收拾干净了。”
紧接着嗵一声巨响,丁昊使劲摔上了房门。
丁钰低着头一直站在原地,无论是父亲和后妈吵架,还是丁昊威胁,他都没有动一下,像是吓傻了一样。从小到大家里就是这样,隔个三五天不吵一架似乎就不自在。
过了好一阵,丁钰才麻木的开始干活。他拿来扫把将地上的杂物扫进垃圾桶,又把溅在墙上的菜迹擦干净,最后把还能用的碗筷菜碟全都洗了,整整齐齐的码在厨房里。做完这一切,家里看起来有样子了,像是那些不愉快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里还是一个和睦有爱的家庭……
丁钰似乎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乐了,嘴角微微一翘,莫名笑了声,然后在卫生间把自己身上洗干净,也出了门,离开了这个鸡飞狗跳的家。
九月底的天气温差有些大,冷风吹来,走在街上的丁钰觉得有些冷,不由缩了缩脖子,脚下却没有停留,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最后来到金水河边。
金水河像是一把锋利的长刀,将庆城从正中间分为两半。南边是各种商业区,住宅小区以及娱乐场所,而北面则是各大工厂,高耸入云的烟筒整日冒着黑烟。据说要整顿环境污染,不让冒黑烟了,也不让往金水河里排污水了。只不过,这话说了好几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丁钰胡思乱想着,从跨河大桥旁的小道台阶走下去,来到脏兮兮的桥下。这里长满了茂密的芦苇,两个隐秘的排水口不停的流出工业污水,融入河中渐渐消失不见。虽然对于整个金水河来说这点污水不算什么,但丁钰还是能闻到浓浓的臭味。不止是这一处,他知道河边有无数个这样的排污口,或明或暗的都在往河里排放着污水,没日没夜。
他似乎很熟悉这里,大步走到排污口边,打开了一扇很隐蔽的铁栏栅,里边是个黑漆漆的通道,没有一丝光亮,像是只怪兽张开了大嘴,要吞噬掉一切,又或者是可以隐藏一切。
丁钰却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够轻松下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袖珍手电,是那种小商品城里挂在钥匙链上的小玩意,光芒很弱,勉强可以看清脚下的路。
这是一条通往城市地下管线的通道,每一座城市地下都是空的,丁钰不记得从哪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当初他根本不信,于是找到这个入口走进来一看究竟……可让他惊喜不已的是,这里竟然是一个完全与外面隔绝的世界。
这是每个城市都有的地下管线系统,包括供水排水、热力电力、通信广播、工业等等,是保障城市运行的重要基础设施和生命线。
生命线这个词用得好!
丁钰嘴角带着笑意,在黑暗的管道中熟络的穿梭着,很快来到一个隐蔽的拐角转进去。这里应该是当初修建工人为了临时休息时不被污水冲泡而挖出来的一个凹块,在管道半腰处,远离了下面的排水槽,也不怎么潮湿。
他猫腰钻了进去,里面有一张用废木头搭建起来的窄床,床上除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剩下的全是书,几乎堆满了整个空间。
丁钰心情愉悦的爬到床上勉强留出的位置,刚好能让他半躺着看书。从小被后妈虐待,丁钰的世界是黑暗的,只有在这个鲜有人迹的地方,他才能感受到宁静和安全。尤其是沉浸在书的海洋里,能让他忘了时间,忘了过去,忘了一切,直到快要饿昏过去的时候,才会挣扎着出去吃饭。
不过今天,丁钰却没有看书,而是静静的闭上眼睛,皱着眉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袖珍手电微弱的光芒下,可以隐约看到他清秀的面目,若不是眉宇间有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自卑与畏惧,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帅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微的异响惊醒了丁钰。他睁开眼睛,下意识的朝管道尽头的黑暗处望了一眼。
他找到这个地方已经五年了,这里很完美,安静,与世隔绝,无人打扰,除了永远都不会消除的臭味外,简直无可挑剔。丁钰不想轻易放弃这个世外桃源,所以也没有太关注那边的异响。也许是只老鼠,或者也可能是跟他一样的可怜虫,拾荒者……不过都无所谓了,丁钰不打算深究,他不想因此而放弃这个地方。
丁钰摇了摇头,从书本下面抽出一个作文本,借着微弱的灯光写了起来。
‘那人死在了出租屋里,卑微而又默默的死去。’
‘只不过,死亡不应该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要死的有所意义。’
‘所以,我报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