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劢的话令她沉默,头更疼了,她单手拄着自己的额头,用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崔大人,我能理解陆大人一些,如果有人害死我的师父,我也不会放过他。可他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手段呢?”
“你不是陆耽,自然不能体会他的感受。”崔劢走出了狱门,突来的阳光令他的背影刺眼。
南山眯起眼睛,走到阳光下,她听见崔劢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还以为自己头疼的出现幻觉了,忍不住短促的一笑。崔劢又说到:“今年七月半,我总算能光明正大的给韩教头烧纸钱了。”
“你们好像都很喜欢他。”她跟在崔劢身后,竟也没意识到自己变得和他有话说了。
“他看着我们长大,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你知道一个不打人的教头在巡抚司有多受欢迎吗?”他忽然转头看着她,或是回忆起童年时光,眼里含着笑意。
“可有一天,他死了,韩二教头走了。那时我只有十岁,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多希望能帮帮他们。等我长大了,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他垂下眼,笑意消失了,他忽然陷入了沉默。
太阳照着默默不语的二人,他们在寂寥的巡抚司里走着,托着一长一短两条影子。
“他为什么受到牵连?”她突然问。
“孟良是他的好友,他放走了他的女儿,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他没有说出来一个字。因为进大狱前,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砍掉了自己的十指。”
南山心中猛的一震,那余韵颤着。
“那韩二教头呢?”她又问,“如今冤案昭雪了,他不再受牵连了,那就可以回来了。”
“他逃出去了六年,被追杀了六年,最终还是死了。”他偏过头,星眸垂下:“你腰间的青涯剑,便是他的。”
她不禁勾起嘴角,真是奇怪的缘分。
她提起自己的剑看看,乌青剑鞘上一线流光耀眼,她再抽出一段剑来,剑上映着她的双眼,她仿佛看见了剑中那位侠客的灵魂。
南山合上剑,不知为何,也或是一时兴起,说道:“寇夫人案还没结,可至少翻了一个孟府失火案,我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季二公子。”
她或许疯了:“崔大人,一起喝一杯?”
崔劢照常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南山以为他还是要那样无动于衷地走掉。
谁知,崔大人也发疯了。
他答道:“一醉方休。”
南山让季素以大理寺的名义,在城中张贴布告,编了一个城南破庙发现无名女尸的谎,让认识的人前来认尸,布告上自然是云云的画像。
云云的供词同样含糊不清,漏洞百出,她想这丫头也是屈打成招。可南疆商队和郑酒户确是看见了她,那或许是另一个长得像云云的女子。
从买无影蛇,到买五毒,这个女子在京城中活动过不短的时间,想来一定有人认识她。
南山的想法很好,布置好了所有事情,便果真和崔劢跑去一醉方休,两人喝到夕阳西下才互相搀着回到巡抚司。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褚桢乱算。
想见南山的褚桢派了徐公公去巡抚司,等徐公公带着“南大人和崔大人去喝酒,喝醉了”的消息回到承乾殿时,皇帝陛下勃然大怒。
他把笔往桌上一拍:“抬也把她抬进承乾殿来!”
南山那日真的是被抬进承乾殿的,她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床忽然晃了一阵,后来便是冷,她伸手一抓,扯了一床薄被子给自己盖上。
南山自然也不知道,褚桢正蹲在她身旁给她脸上画乌龟,她抓着皇帝的外裳一扯,扯的皇帝陛下一个趔趄,若不是双手撑住,就要扑在她身上。
南大侠梦里头也还在隐隐作痛,她哼唧了一声,口里暖暖的酒香扑到褚桢脖上。
身经万战的小皇帝陛下瞬时缴械投降,白旗高举。
不等褚桢有非分之想,南山扯着衣裳一滚,顺利地裹走了龙袍一件。感觉暖和了,她睡得便更沉了。
第二日日头刚出,南山便醒了。她发现自己裹着龙袍睡在承乾殿里,身下叠着好厚的毯子,而皇帝陛下则坐在案前批阅奏章。
愤怒的皇帝问愚蠢的大侠:“你忘了朕对你说的话了吗?”
愚蠢的大侠的确忘了,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编了一条:“陛下让臣赶快查案。”
愤怒的皇帝更加愤怒,他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合上一本批阅好的奏折:“想不起来就接着想,想到想起来为止。”
南山足足想了一个时辰,也没想出什么门道。褚桢心烦意乱地批了一个时辰奏折,终于憋不住那股气:“朕说过!”
话到嘴边,却又被要面子的心给锁住了。
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这样自作多情的事情他是第一次做,她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个中的难受滋味只有皇帝陛下自己知道。
他昨日从颂优那得知南山喜欢吃甜酥,立马叫御膳房做了十多种,又让徐公公去召她来。褚桢知道她断会高兴的,却不想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淡淡地叫南山退下,又让徐公公撤走了他案上的一笼酥。
褚桢的莫名其妙并没有影响榆木疙瘩南大侠的心情,她回巡抚司洗漱过后,直奔大理寺而去。
到中午时,果真有人拿着布告来认尸,可南山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寇府的小福。
小福说画像上的女子是厨房里的小玉姑娘,寇府召回旧仆那么久了,她都没有回来,而后便抹着眼泪又哭起来:“没想到她竟是死了。”
说来好笑,这案子难住了南山许久,可到结案的时候却异常顺利。小福刚来认尸没多久,几个住破庙的小乞丐便扭着一个大乞丐来领赏了。
那大乞丐灰头土脸,衣服褴褛,看不出半分画像上的样子。
几个小乞丐却拍着胸脯打包票:“官老爷,她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她每天早上要洗脸,洗干净了在那可劲照,等大家伙要睡醒了,她又把脸抹脏,我都看见了!”
“念布告的人不是说她死了吗!”一个小乞丐忽然反应过来,几个人喊着“鬼呀”抱成一团。
南山不禁笑出声,季素叫人领着他们几个去领赏钱,又命人打了一盆水来,让这个大乞丐洗脸。
污垢洗净后,乞丐露出白净的脸蛋,南山照着画像一比对,果真十分相似。
南山是头一次遇见爱美把自己给出卖了的,她心想,这个案例可以拿回去教育一下季喜和鸾碧。
季素这纸老虎吓不住这个小玉姑娘,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直到南山把臭名昭著的巡抚司招牌亮了出来:“既然大理寺审不了,那就带回巡抚司审吧。”
“巡抚司”果然是一味猛药,专治老顽固、耍赖皮等疑难杂症。小玉一听见,立即伏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把实话倒了个干干净净。
她第一句话就把季素吓坏了:“夫人是自己服药死的,服的是无影蛇,大半个月前,夫人教我去汴乡找一个南疆商队买的。”
她将寇夫人如何许诺给她重金,如何吩咐她买来毒药,如何买来五毒,如何指使她将郑家酒坊小二杀死在城外,又是如何服药自杀,如何教她塞五毒,动瓦片,详细地说了一遍。
季素已经傻眼了,查来查去,竟然是寇夫人杀了她自己,还布下了这个迷局。
南山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却问了她一句:“你知道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小玉低下头,声音里也透着难过:“夫人说她没有几天可以活了,她有个未竟的心愿,想让我帮她。”
“你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吗?”南山如是问,小玉却为难地摇了摇头。
“她含着恨活了十八年,用死也要把寇大公子一家拉下水,这个寇夫人啊……”南山不禁苦笑,该说她命途坎坷太可怜,还是该说她放不下执念太可怕。
季素听得云里雾里的,忙催她:“先生,你倒是说明白点。”
“就如同我之前和你说的,寇夫人在李氏说错话后,意识到自己一家是受冤而死。她想报仇,可她觉得自己来日无多,便用自己的死设了一个迷局。”
“解谜人,自然会帮她报仇。”
“寇夫人很聪明,她用一套檀木家具就把我们引向了李氏,又用榆木、槐木把我们引向了十八年前的旧案。就算我们忽视了这个旧案,她还有第二个方案。”
“第二个方案的重点是小玉,小玉同李氏的丫鬟云云长的非常相似,小玉冒充云云现身购买无影蛇和五毒,于是李氏几乎不可能逃脱嫌疑。”
“崔大人曾问我,若是李氏杀人,为何要以搞什么五毒从寇夫人嘴中爬出,非要引来官府的细查,还留下了如此大的破绽。”
“我现在明白了,寇夫人本意就是要引人来查,自然死的越稀奇越好,她不留下破绽,又如何把罪名扣在李氏身上。”
季素摸摸鼻子:“先生,你能?再说简单点?”
南山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寇夫人骗了我们所有人!她疯狂地栽赃自己的仇人!害得我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忙着给她父亲孟良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