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来人一身劲装,面容冷峻,正是一直守在客栈外的福生。
他甫一踏入客房,便面色凝重地四下扫了一眼。
目光掠过地上的石灰轮廓,又看向桌上的狼藉。
这才将目光投向李景隆,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人走了?”
李景隆依旧打量着矮桌,缓缓踱着步子。
目光落在那只打翻的茶杯上,头也不回地随口问道。
“走了。”福生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楼下的人听到一丝。
迟疑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低声追问道:“少主可曾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他自幼便跟在李景隆身边。
虽然武功高强,但冲锋陷阵不在话下,对于这查案断事的门道,却是一窍不通。
看着李景隆这般凝神细查的模样,他的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急切。
李景隆闻言,脚步蓦地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姓卢的,在撒谎。”
一字一句,语气笃定。
“少主发现了疑点?!”
福生眼前一亮,像是听到了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
不由得向前一步,压低声音,急切地追问。
“仔细看看那张茶桌,你能发现什么?”
李景隆慵懒的靠在窗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张木桌上,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
窗外的日头正烈,却被窗棂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堪堪落在桌角。
映得那半截用石灰勾勒出的人形轮廓,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福生闻言,立刻敛了声息,俯身凑到桌边细细打量。
这张茶桌不算上等,虽显陈旧,但却打磨得光滑鉴人,想来是这客栈里上好的物件。
桌上除了那道刺目的石灰印记,便只剩一盏打翻的青瓷茶杯,杯沿还凝着些许干涸的茶渍。
旁边立着一把锡制茶壶,壶嘴微微倾斜,壶盖半敞着,里面还剩了一些茶水。
另有两碟发霉的茶点,一碟是桂花糕,一碟是松子酥。
上面落了些细尘,却依旧看得出之前精致的模样。
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福生皱着眉,将桌面扫视了三遍,连一丝异样的纹路都不肯放过。
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他抬眼看向李景隆,眼底带着几分疑惑,又有几分笃定。
少主既开了口,这桌子上,定然藏着旁人瞧不见的玄机。
他索性蹲下身,手指沿着桌沿一寸寸摸索过去。
指尖划过冰凉的木料,掠过桌腿的雕花。
甚至连桌底的缝隙都探进去瞧了瞧,可依旧是毫无头绪。
末了,他只能无奈地站起身,对着李景隆轻轻摇了摇头。
李景隆见状,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缓步走到桌边,也学着福生的模样蹲下身。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半截人形轮廓正对面的桌沿上。
“你瞧这里。”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福生连忙凑过去,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
却只见一片光洁的木面,并无半分特别。
他正要开口询问,李景隆却又道:“借着门口的光再看。”
福生依言侧身,让自己避开了窗口透进来的那道光亮里。
霎时,一道浅淡的圆形印记,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印记几乎和另一只茶杯的杯底同样大小,颜色比周遭的木色深了些许。
若不仔细分辨,当真会以为是木料本身的纹路。
“这是...”福生的眼睛猛地一亮。
“是茶渍留下的印记。”李景隆缓缓开口,指尖在那印记上轻轻摩挲,“清水渍了木桌,干了便无迹可寻,可茶水不同。”
“茶水里头有茶碱,有茶褐素,即便干透了,也会留下这样浅浅的印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桌上只有一只打翻的茶杯,可这里却有第二个杯底的印记。”
“这说明,当时这间屋子里,并非只有死者一人。”
“还有第二个人!”福生脱口而出,心脏不由得重重一跳。
他连忙伸手拿起那只打翻的青瓷茶杯,小心翼翼地将杯底对准那道圆形印记放了下去。
果然严丝合缝!
杯底与印记的轮廓,竟像是天生便该契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福生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他猛地抬头看向李景隆,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果然如少主所料!这件事有蹊跷!”
“现场的确还有另一个人,而且...而且他们应该相识,当时正相对而坐,在喝茶!”
“只不过案发后有人悄悄拿走了第二只茶杯,伪造了只有死者一人在房中的假象!”
“没错。”李景隆点了点头,伸手端起那把锡制茶壶。
指尖抵住壶身,轻轻晃了晃里面剩余的茶水。
“你再瞧瞧这壶里的茶水。”
福生连忙凑过去看。
“壶里的茶几乎没怎么喝,”李景隆的声音沉了几分,“那两碟茶点,也几乎完好无损。”
“这说明什么?”
福生略一思忖,脑中灵光乍现:“说明那第二个人,根本没心思喝茶吃点心!”
“他来得很急,坐下没多久,就动手了!”
“没想到少主仅凭这一点痕迹就发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不止如此。”李景隆的目光落在那半截石灰人形上,眉头微微蹙起,“死者的身体前倾,趴在桌上。”
“你再看那只打翻的茶杯,杯口朝向死者,杯身却歪向外侧。”
“应该是死者遇袭时,挣扎着抬手,无意间打翻的。”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肯定:“凶手定是趁死者不备,从背后偷袭。”
“看这痕迹,凶器多半是锋利的短刃,一击便命中了咽喉,让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有人想杀人灭口!”福生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死者是此案最关键的人证,本指望能借此人查到些什么,谁知竟先一步横死在这客栈客房里。
“没错。”李景隆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你再看看地板。”
“既然人证是被人割喉所杀,为何这地板却如此干净,几乎一尘不染?”
福生低头望去,只见地面光洁,连一丝尘土都少见,更别提血迹了。
可这客房门窗紧闭,又闷又潮,按理说早该积了些灰尘才对。
他心念电转,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因为有人清洗过地板!是为了清除地上的血迹!”
“而且还焚烧了艾草。”李景隆补充道,眉宇间渐渐浮起一丝冰冷的寒意,“艾草焚烧之后,会留下一种特别的味道,经久不散。”
“既能掩盖血腥气,又能吸潮去味。”
他负手而立,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客房的每一个角落,声音冷得像冰。
“如此精心布置的现场,如此滴水不漏的善后,绝不是临时起意。”
“这是一场早就谋划好的杀局!”
其实从他踏入客房的那一刻起,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混杂着草木灰的微苦味道,便悄然钻入了他的鼻腔。
血腥味很淡,如果鼻子不够灵敏,几乎会被草木灰的气息掩盖过去。
只不过当时李景隆并未当着卢勉的面说出来,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卢勉。
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这个所谓的人证,就是受人指使!
但事成之后却没能逃过被灭口的宿命!
福生闻言,双拳不由得攥得咯咯作响,脸上露出几分怒意:“如此说来,这现场是卢勉那厮故意伪造出来的?!”
“他就是想蒙混我们,让我们以为死者是意外身亡!”
李景隆却冷笑一声,眸色沉沉:“卢勉还没这么大的胆子。”
“这背后,定有高人指使!”
他缓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一股冰凉的风裹挟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
“天子应该从一开始就料到,我不会对这件事袖手旁观。”
“他知道我会拼死护住吴王,也猜到我会亲自来查这件事。”
“所以,卢勉才接到了密令,伪造了这么一个现场,想让我无功而返!”
李景隆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不甘。
他本以为找到了破局的关键,谁知竟一头撞进了别人布下的陷阱里。
福生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看着李景隆的背影,沉声问道:“少主,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既然卢勉已经接到了密令,那布政司和都指挥使司的人,怕是也一个都信不得了。”
“信不得,便不靠他们。”李景隆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这件事,只能我们自己查。”
他迈步走到客房的另一角,推开那扇狭小的后窗。
窗外是一条狭窄的巷弄,堆满了杂物,只容一人勉强通过。
“这客房在三楼,又是拐角的位置,前后都挨着巷子。”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房门:“凶手要离开,要么走大门,要么从这后窗跳下去。”
“无论走哪条路,都会有动静。”
“这客栈里的掌柜、小二,当日住店的客人,还有巷口摆摊的小贩,总会有人看见些什么。”
李景隆转头看向福生,语气斩钉截铁:“你立刻带暗卫去查,客栈里的人,一个都别漏掉,挨个盘问!”
“巷口的摊贩,过往的行人,也都要一一打听清楚!”
“另外,再去查一查,死者回到这客栈之前,都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和谁有过接触!”
“凶手既然是匆匆下手,就定然会留下痕迹!我不信他能做到天衣无缝!”
“只要找到凶手,就能把断掉的线索,重新接起来!”
福生用力点了点头,眼中燃起几分斗志:“属下这就去办!定不辜负少主所托!”
说罢,他转身便要往外走,却被李景隆叫住。
“等等。”
李景隆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茶桌上,落在那道浅淡的杯底印记上。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查的时候,务必小心。”
“对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狡猾得多。”
福生郑重地应了一声,这才快步转身,推门而出。
客房里,又只剩下李景隆一人。
他站在窗边,望着巷弄里来来往往的行人。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却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桌上的一缕微尘,也卷起了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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