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水长东》
谢小禾2024-09-19 11:297,690

  锁锁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就连这个名字,也来得含糊,她只知道娘亲这么叫她,至于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怎么个写法,全不清楚。

  从年幼懵懂的记忆开始,就是四处逃荒、逃难、躲债,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运气好的时候能在别人拉牲口的大车里偷得一个藏身的角落,运气更好一点,能住上几天的草棚而不用露宿。到现在她都还记得,在那些惊恐万状的夜里,恶臭逼人的稻草堆里,那些牲口粗重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哼哼唧唧的声音震耳欲聋,而她的娘亲,早已抗不过背着她赶路的疲惫沉沉睡去,拼命摇动,都不会醒。

  是,虽然东奔西逃狼狈万状,但娘亲一直背着她,从没有丢下过她,纵然是吃尽了千般苦。虽然,那些吃苦的经历,还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伸过来的粗大的手,撕扯着娘亲的衣襟,捂住她的嘴巴,让她的尖叫变成哽咽在喉咙里的哀鸣。

  是怎么一路误打误撞逃到关外离梓这个小镇上的,早已不记得了,她们在镇上也无处存身,只能躲在半山的山洞里,拣点草菇野菜果腹,也算是安顿下来。

  娘亲那时候已经开始生病,不能再去干活,她一天天地黄瘦下去,皮肤长出一颗颗暗红色的血泡。她不再让她靠近,近乎歇斯底里地督促她一早一晚去清澈的溪水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洗干净的衣服要挂在树枝上让太阳晒得都快变脆。

  当娘亲身上的血泡开始溃烂腐败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虽然她不知道衰弱得说话都像蚊子哼哼的娘亲哪里来的力气走掉,但是一座大山要吞噬一个人,还是太容易了。而且,她心底里也已经明白,娘亲得的,就是市井里那些人说都不敢大声说的脏病,她是怕过给了她。

  于是,又想起了那些在娘亲身上肆意游走的粗大肮脏的手,恨意如毒蛇盘踞心底,只是那样的恨,有很大部分其实恨的是自己,恨自己还这么小,为什么不能快快长大,为什么不能保护娘亲。

  终于,就这样,她还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依然住在山里,依然早晚去溪水里洗澡,每天拣些野菇挖些竹笋采点野菜去镇上卖,换点吃穿用度的东西。镇上的人们虽然奇怪她一个突然出现的孤身女子,但看她清爽干净,卖起东西来也沉默寡言不懂得吆喝更不懂得抬价喊价,于是也不少光顾。

  也许,日子就能这么平静地过下去了?虽然如同蝼蚁一般只为求生。

  可是,上天在有的地方给她的太少,有的地方,却给得太多。给得太多太过分的,是她的容貌,对于村野女子,尤其是这般孤单无依,长得太美实非幸事。

  每天无故在她周围转悠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男人,他们来来回回,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仿佛每一道目光都能留下一抹腻答答的痕迹,她在溪水里冲洗得再久都觉得洗不干净。更让她惊惧的是,有一天夜晚,她在山洞里看到外面有鬼祟的人影晃动,虽然碍于洞口她堆满的荆棘没有轻动,但她心里已然知道,这里是不能住下去了。

  只是,又能去哪里呢?继续流浪么?想起来便让人发抖。这一天思来想去,不觉人有点呆呆的,在卖野菜的时候也一直动不动就恍了神,直到一只手在挑拣着春笋挑着挑着就挑到她手腕上去了时,她才突然尖叫一声猛推身前的人。

  这一身尖叫引来不少人注目,其中颇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有人嘿嘿笑着:“哟,小娘子动手了呀!”就欺身上来,她只觉得所有的噩梦都回来了,顾不了许多转身就逃,却结结实实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大笑,趁势抱了她个满怀。她惊恐至极,仿佛跌落陷阱的小兽,全无章法地狂乱挣扎,拳打脚踢。

  而后局面混乱,她只知道自己挨了许多打,脸上身上都开始火辣地疼,有人在骂骂咧咧地说 “看不出原是个疯子”,也有人在帮她,那个人她认识,是酒坊给客人送酒的小年,但他也在流血,殷红的血汩汩地流了满脸。当感觉自己被人狠狠掀倒在地上时,她身子一软放弃了挣扎,眼睛却睁得极大,空空地望着渺远至极的天空,突然浮上心头的却是小时候,娘亲背着她,她问,她的爹爹呢,爹爹在哪里。娘亲说,爹爹在天上看着囡囡呢。

  如果爹爹只能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看着,那么,还是不要看了吧。

  她听到小年在呜呜地哭,她没有哭,当她感觉自己被绳索捆绑的时候,她竟还无声地笑了笑,他们会把她这个疯子怎么处置?烧死?沉塘?心底一片冰凉,唯一微薄的暖,是小年哭泣着,仍奋力挡在她身前,平素被客人骂一句都要脸红的少年,这时候虽然忍不住哭,却还在拼死保护她。只是,他一个人的力量,未免单薄软弱。终归,还是抵不过的吧。

  这时,她听到一个冷冷淡淡没什么温度的声音:“放开她。”

  她拼命地抬起头来,血糊住了左眼,朦朦胧胧中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生面孔,以前不曾见过。那些人都是镇上的地头蛇,欺生,并不太把落单出现的外乡人当回事,依然闹嚷着要捆走她,但只一刹那,那年轻男子似乎袍袖未动,周围人等就都四散摔了个脸着地,嗷嗷惨叫着爬不起来。而他凝目仔细看了看地上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野菜春笋,问她:“你是——在这儿卖菜?”

  她茫然点头。

  他扶起她来,仔细指点了路径,道:“你以后每天都给这里送菜吧。”接着一锭银子就沉甸甸地放在了她掌心里。看到那锭银子,无数人红了眼睛。他扫视四周,扔下一句:“谁若想动些不改动的心思,那不妨试试看。”

  接下来的日子,镇上谁见了她都有点小心翼翼,她成了众人口中“走了时运的疯女子”,而大家热络八卦的话题好几天都围绕着那新来的人到底是谁,说来说去谁都没个谱。小年自从那天为她挨了一顿打后,两人倒是亲近了几分,羞涩腼腆的少年终于有了与她说话的勇气,压不住心里的好奇,吭哧吭哧地问她是否是过去认识的熟人,她只是摇头。两天后小年又带来新的消息,那个人,从酒坊拎走了一大坛最好的陈年琥珀。小年比划着,喏,这么大,我们搬动都吃力,他随手一拎,转头人就不见了。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武功?可就算县衙门里的那些大爷们也从来露过这一手。

  锁锁沉默不语,只管每天去送菜,感念那天相救之恩,野菜总摘最嫩的菜,春笋挖出来都洗得干干净净,一根毛刺不沾,才默默地送去。

  那人也不多话,在的时候就亲自接过,说声谢,不在的时候她放在院子的门外就走。

  有一次去,相隔极远看到他在院子里的金桂树下练剑,手中的长剑雪一般莹白透亮,还闪着碧色的光,被他舞出一团雪光,连她远远站着,都觉被一种什么给逼迫得呼吸急促。他见她来了,立刻收剑,那种无形的力才随之消失。

  那是锁锁第一次感受到一柄长剑竟有如此威力。

  他见锁锁一直盯着他的剑看,不由笑了笑,说:“不用怕。”

  “我不怕。”锁锁被他误解,立即摇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了句:“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他似有些意外,但略一思索也就明白,看着她说:“再过段日子……过段日子,你来,我教你几招防身。”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过段日子,但已是得到意外之喜,连忙道谢退出。

  看着她的身影走出小院,他在她身后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么?”

  她回身,摇头。

  他点点头。那时正值清晨,朗朗的朝阳映照,他虽然只穿一件简净的灰色布衫,但眉间的英气和傲气,就如同那凌厉的剑气,迫人眼睫。那近于刺目的锋锐却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就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为了那难以言说的心安的感觉,她每天送了菜后都踟蹰徘徊,不愿离开。

  被他看见了,她也不说话,咬着嘴唇还他倔强求肯的目光。

  有一天,她还是这么沉默注视他,不料,却见他转身,以一种非常恭敬肃穆的姿势,几乎可说是小心翼翼地扶持着一个人出来。

  她这才吃惊地发现,原来这房屋院落,并不只他一人独居,但来了这么多次,怎么那人竟全无声息。

  她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被他扶持出来的那人,身量很高,却瘦得让人心里咯噔一下,面色也很坏,连嘴唇都一片苍白,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惨淡憔悴。

  这么一个人,看起来根本不威风,但奇怪的他一出来连谢禾的低头也就变得自然起来,那是为什么?她好奇得挪不开步子。

  院子里的人自然是素陵澜和谢禾。谢禾看着锁锁不解神情,心里忽觉出几分心酸。

  “谢禾——有客人在?”素陵澜在院子里坐下,微微蹙眉问。

  “是送菜来的姑娘。”谢禾恭肃地回答,解释了一句,“她想跟我学武。”

  “学武?”素陵澜低声重复一句,合目片刻,方道,“为何?”

  谢禾抬眸看向锁锁,她终于鼓足勇气,大声说道:“不想再被人欺负。”

  闻言素陵澜若有所思,最后只对谢禾点点头:“那你就教吧。”

  “会不会太过喧闹?”谢禾看着素陵澜的目光颇有忧色。

  “不妨。”素陵澜摇头。

  从那天起,锁锁每天送菜来,谢禾总会教她一招半式,先用树枝练,然后挑了一柄轻薄短剑送给她。

  小年对锁锁的际遇非常羡慕,常常陪着锁锁一同去,深心里也是希望谢禾能够一并教习,但他素来本分,别人不曾开口相邀,他就只默默守在院子外,远远地看。

  偶尔他们能见到素陵澜,他不说话,只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坐在树下短榻上,缓缓地饮一杯酒。他依然是面色苍白的样子,脸上也少有表情,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有一次,她练得特别久,出去看到守在一旁等待的小年,心下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说道:“以后你别等了。”

  小年笑眯眯地说:“我喜欢看。”

  她低头不说话。小年笑着,憨憨地补上一句:“你自个儿学,我不学,也好。以后就算是我喝醉了,睡魇着了也好,都不怕我会欺负到你了。”

  她面上一红,跺脚道:“你瞎说什么?!”才知自己练剑的这么些时候,这憨头憨脑的傻小子可把以后的事儿都想了个遍了。

  偏偏谢禾耳目聪敏,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他平时少有玩笑的心思,这次却不觉脱口而出:“原来你想学招式不被欺负,是为了这个!”

  锁锁闻言再看谢禾似笑非笑的样子,脸色早已红透,一时又是委屈又是羞恼,百口莫辩地转身疾奔而去,身后小年赶紧蹬蹬蹬忙不迭地追。

  谢禾刚后悔自己似乎出言轻佻,却见素陵澜唇边亦有一丝薄淡笑意。

  年关将至,天气一天天越发寒冷。关外不比江南,冬日酷寒,且山中小屋只能烧火取暖,素陵澜不惯烟火,时常咳嗽不能止。

  谢禾劝素陵澜换个地方过冬,素陵澜摇头不语。其实,他不说,谢禾也明白,在这里停驻下来,无非是源自于苏姑娘当时说的那一句话。只是,到如今,苏姑娘已经是素大公子的夫人,在他们心里,素陵澜已经是故人了罢。这层意思,谢禾不敢说出口,但素陵澜自己何尝不明白,却还是,不愿离开。哪怕是寒入骨髓夜夜咳血,心底里总有一脉渺渺的牵念系着,是心底最飘渺的暖。

  人说,承君一诺,必守此生。而承卿一语,也愿以分别后每一天独对苦寒的暗寂去默守。

  虽然,我的守望,是但愿你不再想起。

  锁锁看在眼里,她在大山里居住多年,加上谢禾教的剑法,珍贵的银貂、狐皮料理得干净清爽,三不五时地送来。谢禾要给她银子,她只是摇头绝不肯收下。

  素陵澜道:“天气苦寒,姑娘若不嫌弃,暂且在客房住几日吧。”

  “真的……可以?”锁锁像怀疑自己听错了。长了这么大,没有几天是正经住过屋子睡过床的。

  “谢禾去安排。”素陵澜颔首。

  知道锁锁在这里住下后,小年倒是别扭了一阵子,他一直想带锁锁回家,但锁锁总是不愿。而今更是诸多推脱——她不愿跟他回家,却愿意住进这两个男人的地方。心里的烦闷还有一层是明知自己不能比的自卑,那两个人,虽然不多言语,默不作声地住在这荒僻的地方,但不用多想也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到底有多大来头,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锁锁住下来后,心中感念,主动把做饭的事儿揽了过来。她历来颠沛,没什么烹饪的好手艺,只知道洗干净了用清泉水或蒸或煮,调味也很是清淡。好在那两人也并不介意。只是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很是吃了一惊,原来——素陵澜他是看不见的。平素见了他那么多次,他半点都没有一般瞎子常有的惶恐与紧张,神情比一般正常人还要淡漠许多,谁曾想,他竟是看不见的。知道了以后,再看他比常人还要深黑的眼瞳,也不知为何心底就涩了。

  转眼就到小年夜,小年特意留下来配了锁锁许久,把劈柴挑水的粗活全给干完了才恋恋不甘地告别回家。

  一直沉默不语的素陵澜却突然开口道:“谢禾,送小年回去。”

  谢禾皱着眉头迟疑,小年连忙结结巴巴地推脱,素陵澜再说一句:“去吧。”

  谢禾不敢再犹豫,带着小年闷着头往外走。

  锁锁停了手上的活儿,茫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你手上在做什么?”素陵澜问。

  “我想给你缝个斗篷。”锁锁手里正拽着一块狐狸皮毛。

  素陵澜闻言牵牵嘴角,依稀是笑了,说:“那你接着缝。”他虽然如今目不能视,还是习惯性地转头望一望窗外的方向,淡淡地道:“有几位故人,谢禾在,他们不敢现身,眼见都快过年,不耐烦与他们磨叽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言声,只合目默默养神。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果然,响起了几声轻轻的叩门声。

  素陵澜失笑:“如今倒是斯文了。锁锁,去开门。”

  锁锁一怔,这是素陵澜第一次这么亲近随意地唤她名字,听得她立刻低了头,静静地去拉开门闩。

  进来的六个人看样子都相貌端方平常,但那周身气势,平白让人心里发寒发沉,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转过头来再看素陵澜,又是一惊,平常时分,素陵澜一直神情淡淡,加之气色憔悴,倒也不觉得什么,可现在他依然是苍白得不见血色的一张脸,双眼也一样深黑暗沉,但整个人感觉完全不同了,她并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突然想起了谢禾练剑时那迫人的剑气,而素陵澜现在,就是有种让人呼吸都不能畅快的气势,似乎他突然成了个陌生人,虽近在眼前却觉得他很高很远,也很冷。

  “锁锁,过来。”一身阴寒气势凌人的素陵澜却温柔唤她,待她走到他身边,他握着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声音依然温柔,只道:“内人胆小,没见过你们这阵势,别吓着她。”

  锁锁的手被他握着,再听他这一句“内人”,三魂溜魄都飞掉了,但靠在他身边,手藏在他掌心里,感觉得到他安抚的动作,狂跳的心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安稳,低着头面色绯红,但唇边却不自禁噙了一抹笑意。旁人看来也无非就是新妇的不胜羞赧。

  来人之一见状干咳一声:“我等向来挂念素统领,原来素统领在此娇妻美眷,倒是我等打扰了……”

  “素某如今只是一介布衣,前尘旧事早已不再挂怀。”素陵澜浅浅一笑,“半生流离,不意还有几天平静日子好过,于愿已足。”

  “可是如今——”来人急迫似有万语千言欲滔滔历数。

  素陵澜漠然打断:“锁锁,给大家斟酒。”

  锁锁顺从地为大家斟了满杯,到素陵澜跟前,不觉迟疑。

  素陵澜发觉了,温言问:“锁锁,有何不妥?”

  “来不及温酒,这酒是冷的……”锁锁呐呐地解释,突然想到她给客人们喝冷酒可半点没有犹豫,不由更是尴尬。

  素陵澜明白过来,唇边的笑更多几分暖意,来人见此一幕,更是黯然,当下酒也不喝了,沉默告退。

  待得他们全都退出许久,素陵澜方放开锁锁,道一声:“冒犯了。”

  锁锁心里一空,眼眶里突然就含了泪水,慌忙去擦拭,继而想到素陵澜看不见,倒也不忙去擦,放任眼泪汩汩地流了下来。

  素陵澜虽看不见,但听到微微的抽泣声,低低叹了口气。他让这些人死了心,深心里的打算还是为了苏锦,他料定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为了避免他们再去动苏锦的心思,他不惜铺陈许久,演这场戏。只有让他们觉得他已经前尘尽忘,苏锦对他无非是旧梦杳然,苏锦也才有平静日子好过。

  素陵澜静了静,唇边忽勾出一丝冷峭笑意,曼声道:“我倒没想到小年还是有几分本事,能想法子拖住谢禾这么久。”

  锁锁闻言一惊,立刻迅速退开,袖中短剑已执在了手里。

  素陵澜似是惋惜地道:“方才明明是好机会,你大可拆穿我。他们不敢逼迫我,是因为知道我随时可以求死,所以他们在手里没有能挟制我的筹码时,绝对不敢真正地强逼于我,但你方才可以啊,你若当场拆穿我,那他们这个年可有得忙了。”

  锁锁瞪着他,说不出话来,只得继续听着他凉凉的声音继续说道:“或者我高估了你?报仇最痛快的方式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剑杀了那本是落了下乘,况且于我,那多少还会得对你有几分感激。”

  锁锁只觉一颗心空荡荡地往下沉,半晌才枯涩地问了句最无用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只是我从来不相信太多巧合。”素陵澜眉间泛起沉重的倦色,低咳几声,似觉不胜疲倦,合目喘了口气。

  锁锁茫然重复一句:“太多巧合?”

  “是,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么?”素陵澜懒怠解释,缓缓地道,“今晚我对你不住,趁谢禾还未回来,小年能拖住他也是不易,切莫再迟疑,筹划了那么久的事情不要功亏一篑。”

  锁锁心中全然的乱了,他说得这般平静,可知她筹划的是要取他性命?还是他根本就无所顾惜?但就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这么轻忽,他方才又何必演那场戏给人看?他是为了什么?

  “你不问我是为了什么?”锁锁哑声问,觉得喋喋不休的自己更像是被人筹谋许久,困入网中的人。

  “想杀我的理由数不胜数,我也并不是那么关心。”素陵澜道。

  锁锁踉跄地退了一步,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今日的快意恩仇,想过要如何痛斥,如何谩骂,如何诉尽这十多年来的惨苦悲愤,从当年爹爹被革职,家里被查抄,到家破人亡,爹爹含恨而终,娘亲带着她孤儿寡母颠沛流离受尽欺凌侮辱,最后罹患恶疾暴尸荒野,她如何不恨?一切都只因为龙隐司说她爹爹谋逆!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他非善类,手中可说是血债累累枯骨成山,冤死的人命何能计数,她苦忍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能杀了他,她不管报仇的上乘下乘,她只是想杀了他,不再让每一个噩梦里,腐败溃烂的娘亲对她凄凄哀号。

  手中短剑逼上他的脖颈,鲜血细细地渗出来,连他的血,都没有温度。而他苍白面容上,似是释然,又似是遗憾,终只一声无声的叹息,冰凉。

  “你当真再无话可说?”锁锁的手颤抖着,素陵澜那一声幽凉的叹息似有生命,潜入血脉入骨入随。

  素陵澜合目摇头:“我杀伐无算,但没有一桩可为之后悔。”

  这一句听得锁锁心头剧震,颤声问:“你就当真没有冤杀过一人?”

  “何谓冤杀?当时既然开了杀戮,那就是当时的时势需要这一场杀伐血洗,既为大局所需,又何来冤杀一说?”素陵澜声音阴冷倦怠,“若只虑一己之冤屈与否,那这偌大天下,何人不冤,又——何情不孽?”

  锁锁听得这句,再难以撑持,手中短剑锵然坠地,掩面俯身,泪水簌簌落下。

  这时门却静静开了,进来的是小年和谢禾。

  小年搂着锁锁的肩膀,一声声唤她:“锁锁,锁锁——”

  锁锁心惊,但泪光朦胧中看向谢禾一脸平静,心中已然雪亮,她的筹谋,她的算计,她的忍耐,她的假装,其实从来没有瞒过那两人哪怕是一天,他们一直心知肚明,看着她自以为是,看着她垂死挣扎。

  她只得把小年紧紧抓住,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是落泪。

  小年抱着她起身,一向木讷,也只会说一句:“锁锁,我知道,我们回家,我们回去。”

  除夕的时候,小年家喜上加喜,娶了亲,新娘是锁锁。

  虽然小年的娘亲略微有点嫌弃锁锁没有家底,身世不堪,但一看新娘子秀丽绝伦,且沉默乖顺,也是心足。况且,成亲当天,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来大礼,写明送给锁锁,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真金白银。锁锁竟有这样的靠山,婆家又岂敢小看。

  成亲之后,锁锁与小年开了个自己的店铺,卖酒,卖杂货。锁锁有时候也上山去挖点新笋采点野菇来卖。两人都年轻,不怕吃苦,也老实本分,生意算不上多好,但也不坏,维持生活足矣。

  一年后,锁锁生了个儿子,高兴得婆婆一家喜上眉梢,对她越发看重。

  两年后,当锁锁的第二个儿子开始咿呀学语时,有两人,携着手走过她的店铺前。她听得分明,那眉目锦绣的女子说道:“以前是你带着我去看一街的灯火,现在换我,换我带着你,做你的眼睛,说给你听这一路都有些什么好东西。”转过头来,她看到新鲜的竹笋,微笑道:“这时节的竹笋最是鲜甜,可巧遇上了。”

  她抱着儿子,怔怔看着那女子身边的他,依然苍灰重裘映着苍白面色,只昔日的阴冷淡漠却褪去不少,多了几分温和平静。

  而他似有所感,微微侧过头来。

  刹那白云苍狗,群山万壑,只不过一次他不可见,她不可得的交错,而他说,何情不孽,何人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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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如此多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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