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尼罗2020-10-08 21:4911,488

  小鹿抵达天津之后,第一件事是投奔去了察哈尔省政府驻津办事处。凡是察哈尔那边的人到了天津,若是无处落脚,都可以到这办事处里安身。

  办事处是一所大院落,里面房屋不少,格局类似公寓,房钱低得可以忽略不计,并且有厨房,置办得出热菜热饭。管事人见来了一位营长,便很惊讶,因为营长不该在钱上犯难,又是这样年轻,应该住饭店找热闹才是正经。

  小鹿不肯多说,掏钱定了四间屋子——本来是想定三间的,但是张春生大着胆子提出抗议,表示自己不肯与武魁同室而眠,因为他睡觉轻,而武魁打起呼噜简直如同打雷一般。

  张春生从来不提要求,偶尔提了一次,小鹿必要满足他。进了屋子放了行李,小鹿又让伙计从厨房送来了四份炒饭。武魁坐在张春生的屋子里吃,边吃边小声发牢骚:“咱营座也够小气的,来天津卫一趟,第一顿就给咱吃炒饭。”

  张春生对小鹿的回护,已经到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这饭炒得不是挺好的吗?”

  武魁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炒饭再好它也是炒饭呀!哎,你知道吗?咱营座这回来可没少带钱,他那箱子里,全是现大洋!”

  张春生有点不耐烦了:“他要带就带呗,又不是偷的抢的,他带点儿钱怎么了?”

  武魁连连摆手:“行行行,我不跟你说了,他是你祖宗。”

  小鹿吃过炒饭,喝了一杯热茶,然后又洗漱了一番。何若龙另换了一身新衣服,虽然也是平常的布衣,但是洁净舒展。换完之后走到小鹿面前,他一张双臂,笑着问道:“我这模样,还能上得了台面吧?”

  小鹿手捧着一条热毛巾,上下审视了他。他高,但是高得有型有款,是衣服架子的身材,头发梳整齐了,不长不短的,也很配他那张脸。

  “好。”小鹿点了头:“很好。”

  何若龙笑道:“你在程主席面前把我夸得像花儿似的,结果本人一露面,是个土包子。”

  小鹿忽然一抬手,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你把衣领再整理一下。”

  何若龙看他方才那个势子,分明是要为自己代劳,但是不知怎的,半途又打了退堂鼓。自己仔细的理了理领口,他心里无端的有些失落,要是小鹿根本不抬手,他兴许还不至于失落如斯。

  小鹿继续打量着何若龙,越看越觉得他好看,平时不好盯着他瞧,今天得了机会,正好可以看个痛快。围着何若龙转了几个圈,他最后停在了何若龙的身后。当着何若龙的面,他很不愿意碰触对方,可如今对着何若龙的后脑勺,他探险似的鼓起勇气,忽然抬手在对方的后脑勺上摸了一下。

  何若龙自己也摸:“是不是头发乱了?”

  他这动作太快了,一摸之下,正把小鹿的手捂到了自己头上。两个人都是一愣,随即何若龙下意识的合拢五指,把那只手紧紧的握了住。

  然后转过身面对了小鹿,他不松手,同时无端的有些激动:“谢谢你。”

  小鹿强行把手抽了出来,被何若龙握过的手,从指尖向上一直酥麻到了小臂。状似无意的转身踱到窗前,他望着窗外,用冷淡的声音说道:“干爹只要情绪好,就会很和气。我一会儿就去打电话,先打听打听风声,如果一切正常,我们就按照计划,马上出发。”

  把毛巾往窗台上一放,他说到做到,立刻出门去管事的那里借电话。院中房屋错落,道路曲折。小鹿走出自己所居的那一片地界之后,忽然用力甩了甩手,拔腿开始向前跑。

  他心里很快乐,因为何若龙显然是对他有好感的。他太寂寞了,需要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又是如此合他的心意。

  小鹿蹦蹦跳跳的打了电话,然后整理身心,以着一本正经的面貌回了来。把那一对话不投机的哼哈二将留在了办事处,他带着何若龙出了门,乘坐洋车直奔了意租界。

  程廷礼在天津公馆无数,那公馆里的人是常换常新,也亏得他龙精虎猛,能把这些公馆里面的新人逐个点缀,绝不肯放松了其中任何一位。如今他在意租界内的这桩宅子,是他最得意的住所。公馆主体是一座四层大楼,楼前有草地喷泉,楼后有花园泳池,堪称摩登豪华。

  小鹿和何若龙在公馆大门外下了洋车。何若龙仰头欣赏了公馆正面的风光,不由得叹了一声:“鹿营长,你先别急着往里进,让我多瞧几眼。”

  小鹿扭头看他:“这有什么可瞧的?”

  何若龙脸红了,有些窘迫:“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洋楼。”

  小鹿哑然失笑,正当此时,院内的门房迎出来了,见了小鹿,当即笑道:“鹿少爷回来了?老爷也是刚回来不一会儿,说您马上就到,还让我开门等着您呢!”

  说完这话,又跑出来一名精壮男仆,用力推开了大门一旁的小铁栅栏门。小鹿对着何若龙一招手,率先通过小门走进了院子。

  何若龙连忙跟上了他。布鞋底子踏过彩色瓷砖铺成的甬路,他看见甬路两边的草坪虽然已经枯黄,但还保持着整齐的形状。一只膘肥体壮的大狼狗站在远处,不叫不咬,单是吐着舌头追着他们看。

  何若龙在保定念了好几年书,假期时候也曾经跟着同学游过当时的北京城。他自认是见过一点世面的,连说话都能说一口清清楚楚的好官话,让人听不出他的出身来历。然而此刻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的大楼楼门,他这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见过,自己是井里观天的那只蛙。

  跟着小鹿进入大楼,外面微微的有些阴天,所以楼内提前开了电灯。电灯是倒垂的大吊灯,灯光璀璨,刺人眼目。有军官打扮的年轻人跑了过来,语笑晏晏的向小鹿打招呼。何若龙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一寸厚的羊毛地毯上,万没想到小鹿会是从这种环境里走出来的。

  他傻眼了,军官和小鹿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楚,糊里糊涂的跟着小鹿往楼上走,楼梯上也铺着厚地毯,扶手锃亮,栏杆全镂着花。

  上到二楼之后,何若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同时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个地方,是平常人巴结一辈子也来不到的,自己走了大运,竟是轻而易举的就进了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是起是落,全看自己这一下子了!

  军官带了路,引着小鹿在二楼的楼梯口转了弯,拐进一条幽深的长走廊里。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军官在一扇半闭着的房门前转了身,抬手轻轻一叩门板,军官随即推门向内探身,也不像个军官的做派,柔声笑道:“军座,鹿少爷带着人到了。”

  里面做了什么回答,门外听不清楚,总之那军官随即退出来,侧身对着门内一伸手,笑眯眯说了一个字:“请。”

  何若龙又狠狠的一咬牙,心本是一跳一跳的要拱出喉咙口了,被他一口唾沫硬咽了回去。把腰板又挺了挺,他做出落落大方的态度,跟着小鹿迈步进了门。

  进门之后,他对着眼前景象,又是一怔。

  这间屋子房门不大,门后却是别有洞天,是个空空荡荡的大房间。曳地的金丝绒窗帘全合拢了,房内四周一片黑暗,只在正中央的天花板处吊下一盏水红罩子的大电灯。灯下摆了一张台球桌,桌上滚着几只台球。程廷礼做衬衫马甲的西装打扮,靠着桌边半站半坐,台球桌周围还有几名青年,也是只穿了单薄的衬衫,有几个人的领口大开,衣袖也翻卷着,堪称是衣衫不整。

  周遭都黑暗,只有中央一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这几个人。何若龙看着他们,感觉他们几乎是如鬼似魅的。

  这个时候,程廷礼拄着台球杆子转向门口,开口笑了:“小东西,若不是有求于我,你也不会主动回来!”

  何若龙听他这话口风不对,当即暗暗的瞟向小鹿。小鹿脸上不红不白,用硬而哑的声音问道:“干爹近来身体可好。”

  程廷礼听了这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对着小鹿招了招手:“过来。”

  小鹿一言不发,迈步走到了程廷礼面前。

  程廷礼把台球杆子往身边青年怀里一搡,然后抓起小鹿一只手,很慎重的送到嘴边,低头吻了一下。

  随即将小鹿的手拍上自己的胸膛,他摁着这只手往下慢慢的滑:“你看我这身体……”他的声音软洋洋的带了笑意:“好不好?”

  小鹿勃然变色,当即想要动作。可是未等他真动,程廷礼忽然哈哈大笑着松了手,一边笑一边连连拍打了小鹿的肩膀:“不闹了不闹了,再闹我这孩子就要恼了。干爹中午喝了点儿酒,现在还没过劲儿,好孩子,别生气——那什么,那个就是何若龙?”

  小鹿也瞬间恢复了常态,平平静静的答道:“是,他就是何若龙。”

  程廷礼笑道:“何若龙这小子好像还挺有名,我在张家口跟小王打牌,小王都知道他!”

  小鹿不知道“小王”是谁,但是不管怎么样,对于何若龙来讲,“有名”总是一件好事情。

  程廷礼站起了身,和小鹿站成了肩并肩。他本来就比小鹿高一点,这两年又微微的有点发福,相比之下,小鹿就苗条成了少年模样。在看何若龙之前,程廷礼又扫了小鹿一眼。小鹿那个喇嘛脑袋,在他眼中也很有趣。非得是最不爱美的青年,才能把脑袋剃成这样。

  “换个地方。”他语气轻松的说道:“找间亮堂屋子,我好好瞧一瞧你送过来的这位青年才俊。”

  程廷礼一出这间黑屋子,神情立刻有了变化,虽然依旧是慈眉善目的,但是不笑了,纵是笑也笑得正经,是个大人物的庄严样子。

  在二楼内一间小客厅里,程廷礼单独会见了何若龙。房门一关,小鹿站在走廊里,心里只盼何若龙不要手忙脚乱的露怯。楼内总有人往来穿梭,他也不好贴到门板上公然偷听。双手插进裤兜里,他背靠墙壁仰起头,耳朵竖着,捕捉客厅内传出来的任何声音。

  然而,客厅里没声音,楼梯口那里却是响起了一声惊呼:“小鹿?”

  小鹿闻声扭过头,面无表情的和程世腾对视了。

  程世腾的形象有些狼狈,本是长裤衬衫的打扮,外面却又套了一件薄棉睡衣,头发乱着,一边太阳穴上还贴了块非常大的膏药。膏药是专治头疼病的,他的头脑自从受过一次重创之后,变得有些脆弱,经受不住太大的刺激。昨天他带着会计对禁烟局里的账,结果查出了几百万的纰漏。他一着急,脑袋里立刻开了锅。后来重对一遍,众人发现账没错,是自己算错了数目。可是疼痛既然来了,便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一时半会儿的不肯立刻就走。

  程世腾不知道小鹿今天会回来,程廷礼也没告诉他。若不是他在卧室里躺烦了,自己要出来溜达溜达,那么小鹿即便走了,他也还是不知道。单手扶着墙,他东倒西歪的走向小鹿,及至到了小鹿面前,他收住脚步,上下将对方审视了一遍。

  小鹿穿着一身军装——他有好几套军装,然而因为天天换天天洗,张春生洗得又狠,所以无论哪一身军装都是偏于旧。程世腾看着他的旧军装和喇嘛脑袋,下意识的开口问道:“没衣服穿了?”

  不等小鹿回答,他又说道:“怎么弄成了这个寒碜样儿?”

  小鹿站直身体,垂下双手,转向他一点头:“大少爷。”

  程世腾一听这话,心里登时一凉,声音也低了:“你这又是跟我扯什么蛋——我不是你大哥了?”

  小鹿轻轻的一摇头:“不是了。”

  程世腾咽了口唾沫,知道他是恨透了自己,此刻再说好话也是无用。只是他替小鹿做主惯了,见了小鹿这个苦行僧的模样,他心里就难受。

  他在心中遣词造句,想要用言语软化小鹿,然而未等他思索出个结果,旁边房门一开,何若龙倒退着出了来。轻轻关闭房门,何若龙随即做了个向后转,脸上本是笑着的,但是冷不防的见了程世腾,便是不由得又一愣。

  愣过之后,他转向小鹿,眼中带着一点光,额头上带着一点汗:“程主席让你留下来吃晚饭,我就回办事处了。晚上我等你,有话对你说。”

  小鹿点了点头,随即又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了一卷钞票。从中抽出一张塞回裤兜,他把余下的全给了何若龙:“你自己坐车回去,晚饭在外面找家馆子吃吧。”

  何若龙借过钱,也不道谢,转身就要走。不料正在此刻,程世腾忽然开了口:“小鹿,这是谁啊?”

  这一句话问得很温柔,不但柔,而且亲,何若龙听在耳中,不知怎的,竟会生出一阵嫌恶,这回再看程世腾,他才骤然发现这小子长得那么像程主席。

  小鹿对着何若龙一挥手,做了个“走”的手势,然后才答道:“朋友。”

  何若龙到了这个地方,一切全听小鹿的指挥。小鹿让他走,他抬腿就走。程世腾回头盯着何若龙的背影,心想小鹿三年前在自己手里,是没朋友的;三年后从日本回来,只听他在日本打架来着,没听他在日本交际,自然也不会有朋友;那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没等程世腾想出个眉目,小鹿已经推门进了小客厅。他恨程世腾,但是不能恨程廷礼。程廷礼养他到这么大,虽说是现在也变得别有用心了,不过此人天性就是这样,那邪念也不是专对他一个生发出来的,小鹿不能因为他好色,就把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一笔勾销。如果可以父慈子孝,还是父慈子孝得好。

  好容易回来一趟,他想在程廷礼身边坐一坐。客厅里摆着一圈沙发,程廷礼见他进来了,果然一抬手:“来。”

  小鹿走到他对面坐下了,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茶几。程廷礼抄起茶壶,亲自给小鹿倒了一杯热茶。小鹿见状,连忙起立躬身,去接程廷礼手中的茶壶:“我自己来。”

  程廷礼笑着看他:“孩子大了,知道客气了。”

  小鹿没能夺下他手中的茶壶,于是双手扶膝又坐了下去,也没说话。

  程廷礼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推,然后问道:“小鹿,你对何若龙这小子是很关照啊?”

  小鹿严肃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五官僵硬成了雕刻和图画:“不,我只是爱惜他的才华。”

  程廷礼嗤之以鼻:“一个中学毕业生出身的土匪,有个屁的才华!”

  小鹿听了这话,心中很是不平。紧紧的抿了一下嘴唇,他负气一般,用冷淡的声音指出:“不,是肄业生。”

  程廷礼笑出了声音,笑着笑着,他忽然向前欠身,隔着茶几单手搂了小鹿。把嘴唇凑到小鹿的耳边,他用气流送出声音:“爱惜可以,但是记住我们当初的约定,别爱过了界。”

  小鹿怔了怔:“约定?”

  随即他想起来了那一场约定,那实在是一场不体面的谈判,内容和形式都是猥亵的,他当时甚至和程廷礼动了手。

  “我记得。”他轻声说道。

  程廷礼拍了拍他的后背:“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干干净净的好孩子。”

  然后他侧过脸,在小鹿的耳根亲了一口。小鹿猝不及防的一哆嗦一歪脑袋,险些痒得出声。而程廷礼向后坐回原位一抬头,却是从门缝中看到了儿子。

  儿子披着睡衣贴着膏药,和他对视一眼之后,气冲冲的扭头就走。

  程世腾本就头疼,方才通过门缝见了父亲的举动,越发气得发昏——说是气,也不甚准确,不如说是愁。因为他管不了他老子,真要说抢,也抢不过他老子。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让他不能不愁。

  对于小鹿,他没死心。从小就把小鹿当成他私有的了,现在让他认清现实,他认不清,也不肯认。

  晚饭开在餐厅里,厨房特地加了几样精致菜品。程廷礼坐在上首,左右两边是程世腾和小鹿。小鹿专心致志的只是吃,程世腾没有食欲,所以边吃边谈:“爸爸,小鹿那边的日子是不是太清苦了?”

  程廷礼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菜,边嚼边答:“一营的饷钱都从他手里过,他清苦也是自找的!”

  程世腾不理小鹿,只和父亲谈话:“正好,裁缝明天过来,让他给小鹿量量尺寸,添几套冬衣。”

  小鹿这时抬了头:“不必,我有衣服穿。”

  程廷礼看好戏似的发笑:“傻子,做了也是记他的帐,不要白不要。”

  小鹿也不理程世腾,只看着程廷礼的眼睛说话:“我不要。”

  程廷礼用整齐的白牙齿咬着筷子尖,自得其乐的笑——不要也好,小鹿只有一个,而这件事情,又是不好和人分享的,尤其那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对于儿子,他很珍视,因为就这么一个,一旦没了,就彻底没了。可他时常不知道自己爱这孩子,纯粹只是因为爱,还是因为这孩子独一无二,用处无边,自己没了他不行。

  吃过晚饭之后,小鹿又陪程廷礼坐了一会儿,然后便要告辞回办事处。程世腾坐在旁边,因为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所以一直没言语,直到看见小鹿要走,他才忽然觉出了不对味:“怎么,你不在家里住?”

  程廷礼是似笑非笑的不置可否,于是小鹿起身向他鞠了一躬,转身便要往外走。程世腾见状,忍不住横跨一步拦住了他:“家都回了,还要出去住?你还是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小鹿听了他这个质问的语气,还和当年找碴时是一模一样。强压愤怒的咬了咬牙,他低声说道:“让开!”

  程世腾握住了他的肩膀,简直要急死了:“难道我就全是坏,没有一点儿好?咱们小时候——”

  话没说完,小鹿一拳挥出去,正中了他的胸膛。这一拳的力气极大,杵得他向后一仰,“咕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趁着他尚未爬起来,小鹿绕过他,匆匆的走了。

  程世腾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因为屋里没别人,程廷礼也不肯动,所以他只好讪讪的自己爬了起来。

  “白养了!”他对着父亲发牢骚:“您也是的,当初就不该送他去日本!”

  程廷礼答道:“不送?万一他一时想不开,再去砸你那狗头怎么办?我看你也就算了吧,找什么样儿的找不着,怎么就非盯上他了?难道咱爷儿俩一个毛病,全都命中犯鹿?”

  程世腾听到这里,感觉这实在不像是老子该对儿子讲的话,倒仿佛他俩是一对嫖友,在交流嫖经。不过他这父亲本来就是与众不同,没法挑剔。

  “办事处是吧?”他垂死挣扎的说道:“行,我明天找他去!要散也得是我说散,别人谁说了也不算!不是我说,他就是坯子不好,不听话。都他妈成太监了,还折腾什么啊!您也别让他带兵了,让他回家!我听人说,骡子驴马骟完了就老实,怎么人和牲口这么不一样呢?”

  程廷礼听到这里,也感觉儿子说的不是人话,故而言简意赅的呵斥了一声:“滚出去!”

  程氏父子不欢而散,小鹿回了办事处,却是兴致勃勃的直接找到何若龙,开口第一句话便问:“干爹和你谈了什么?”

  何若龙把小鹿拉过来向下一摁,让他坐在了床上,又给他端了一杯热水。然后端端正正的站到小鹿面前,他微笑着抬手一抱拳:“鹿营长,谢了,你是我的贵人。”

  何若龙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小鹿面前,将他和程廷礼的谈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他脑子是聪明的,对于人生大事,格外又要机灵许多分。今天在进入程公馆时,他虽然是先被公馆内的华丽风光震得失了神,但是自从单枪匹马进入了小客厅之后,他收拢心神,立刻恢复了往昔的精明。

  当着程廷礼的面,他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声音是朗朗的,言辞是侃侃的。末了程廷礼果然许了他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程廷礼派他回狗尾巴山,把方圆百里的土匪全部收编,能收编多少算多少,收编出了一个营的人数,就委他个营长;若是收编出了一个团或者一个师,便委他为团长或者师长,总而言之,让他自己掂量着干,有多大的本事,当多大的官。至于军饷,程廷礼出一半,余下一半让他就地自筹。如此一来,匪患既能得到整治,程廷礼又扩充了力量,何若龙也有了高升的机会。

  当然,干不好的话,程廷礼不受损失,至于何若龙,他也无需再管了。

  何若龙不想“不好”,万事全往好的一方面考虑。当年他当土匪,总像是逼上梁山,心里存着万般的不得志和不得已,却又无人可诉。如今一朝脱了这一身土匪皮,他坐在电灯下,整张面孔都放了光彩,一双黑眼睛也是熠熠生辉。

  “又活回人样儿了!”他对着小鹿慨叹:“我还以为我要当一辈子贼。”

  小鹿看他这样高兴,也很想笑,但是平时笑得太少,偶尔笑一次也是淡笑或冷笑。他心里快活,脸上表现不出来。

  何若龙向前伸手握住小鹿的两条臂膀,前后用力的摇晃了几下,晃得小鹿脑袋乱颤。随即他笑着咬了牙,因为方才使劲使大发了,牵动了左臂的伤口。

  熬过这一阵疼痛之后,何若龙忽然问小鹿:“你是我的恩人了,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小鹿笑了一下:“不必。”

  何若龙不说话了,单是看着小鹿微笑。小鹿迎着他的目光,干巴巴的问道:“看什么?”

  何若龙摇摇头,含着笑容答道:“没事儿。”

  说这话时,他的脸有些红。小鹿方才看他乐得像个大孩子一样,抓着自己乱晃,已经是很可爱;如今无端的羞涩了,也有一点动人。这个人真是好,小鹿想,不是说他人品好本领好,是他这个“人”好,长得好,笑得好,撒欢很好,脸红也很好。

  小鹿一想到何若龙种种的好,就垂下睫毛不肯再看他了。仿佛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不急着吃和玩,而是要把它藏起来,留着以后慢慢享用。

  小鹿没法把何若龙也给藏起来,他对人和感情也从来不抱天长地久的打算,何若龙这样的好,他也尽情领略了对方的好,这也就够了。

  小鹿回房休息,一夜过后,他照例是早早醒来拥着棉被发呆。张春生给他预备了洗漱用的热水,又拿了一张晨报过来,站在床前给他读新闻。一条新闻没读完,房门一开,何若龙一手拎着一捆油条,一手端着一大碗豆浆,径直的走了进来。

  张春生没想到他这么自来熟,随即发现被窝里的营座显然也是一惊。何若龙乐呵呵的对着张春生一点头,然后走到床边弯了腰,抓起被角向上一掀:“鹿营长,起来啦!”

  他手很快,让旁人简直无从阻拦。小鹿身上一凉,而何若龙向下一瞧,当即笑道:”睡觉还穿这么多?”

  小鹿的确是穿得多,睡衣睡裤俱全,衣裤料子是洗软了的白棉布,衬衣下摆平平整整的掖在裤腰里,裤腰还穿着抽拉绳,两边绳头系成了个很匀称的蝴蝶结。除此之外,他甚至还穿着袜子。盘着腿坐起来,他看看何若龙,又看看张春生,有一点尴尬,但是还能够保持平静:“谢谢你的早餐。”

  张春生不知道小鹿的隐疾,但是熟知小鹿的怪癖,于是此刻他转向何若龙,彬彬有礼的说道:“何先生,请您暂时回避片刻,我们营座现在要洗漱了。”

  何若龙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出门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洗个脸刷个牙,怎么还得让我回避?就算他是个女的,就算他是个黄花大姑娘,洗脸刷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屋子里响起了哗哗的倒水声音。何若龙回头一瞧,结果看见张春生也出了来。把房门关严了,张春生在门口一站,是天下门神中最不起眼的一座。

  何若龙第一次意识到小鹿是个怪人,正当此时,有客来到,乃是程世腾。

  办事处的管事人把程世腾一路引到了小鹿这边。何若龙认识程世腾这张脸,也隐约能够猜出他的身份,但是未经介绍,不好贸然的和他打招呼。程世腾在经过他时,倒也特地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来得居高临下,是大少爷见了穷小子,并且是陌生的穷小子,纵是看了,也没看在眼里。

  何若龙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一寒,同时见他走到了房门前,管事人先是对着张春生笑了一下:“程大爷来找鹿营长,麻烦你给通报一声?”

  张春生面无表情,侧脸隔着门板喊了一声:“营座,有人找您。”

  管事人立刻跟着补了一嗓子:“是程大爷,咱们程主席的公子——”

  程世腾听管事人说话啰嗦,当即不耐烦的抬手将他向旁一推。与此同时,屋中传出小鹿的回答:“等一下。”

  程世腾站到了门前,伸手想要推门:“小鹿,刚起床吗?正好,跟我回家吃早饭。”

  何若龙听了“家”和“早饭”两个词,心中又是一冷。那个“家”里给小鹿预备的早饭,一定不会是油条豆浆。

  张春生堵在门前,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您请稍等。”

  程世腾万没想到这么个黑头黑脸的小副官敢挡自己的路,登时就要瞪眼睛。然而正在此时,房门一开,戎装笔挺的小鹿走了出来。

  面色不善的看着程世腾,他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春生自动的退到了一旁,而程世腾换了一副面孔,瞬间变成了慈眉善目:“小鹿,爸让我来找你的,他有话和你说。再说你好不容易才回天津一趟,家里又不是没你的屋子,你总在这儿住着算什么呢?不看我的面子,看爸的面子,你也不该这么绝情是不是?”

  小鹿听到这里,心头忽然拱起了一股怒火:“我绝情?”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仰着脸直看到了程世腾的眼睛里去:“我绝情?”

  程世腾还未回答,他已经气到了要发疯的程度——念得好好的书,说退学就退学了;无缘无故的,就能被骗进空屋子里囚禁一整年;不让他出门,不许他有朋友,关着他养着他,最后原来只是为了床上那点脏事!既然如此,不如早露面目,何必当初疼他爱他,后来又逼他害他?

  小鹿越想越恨,然而全没法说,连对外诉苦都不能够。直勾勾的瞪着程世腾,他感觉自己快要憋得爆炸,非把对方活活打死才能解恨。

  程世腾也觉察出了他的杀意。但是试试探探的,他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摸索着拉起了小鹿的手,严丝合缝的握紧了。

  随即向后一转身,他拽着小鹿就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耳语一般的自言自语:“回家回家回家……”

  小鹿落后一步,强行抽出手之后,冲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一脚把他蹬了个大马趴。程世腾一翻身爬起来,也变了脸:“好你个小丑八怪,敬酒不吃吃罚酒,越哄你你越来劲。昨天给我拳头,我不计较,你今天可好,开始上脚了!”

  话音落下,小鹿上前一步,一拳击中了他的右眼。

  小鹿和程世腾在办事处里小规模的干了一仗,旁观着的人,起初谁也不敢去拉架,后来何若龙见程世腾缓过劲来,揪着小鹿要往身下压了,这才出了手。

  顶着两方面的拳脚,他硬挤进了二人之间,把这一对冤家分了开来。大少爷添了个黑眼圈,小鹿的嘴角也见了血,好在地面干燥洁净,两人并没有滚出一身泥。越过何若龙的肩膀,两人呼哧呼哧的对着喘,都是动了大气的模样。

  小鹿生气,大少爷是个从来不受委屈的人,更生气。忽然绕过何若龙抓住小鹿,他对着小鹿的脑袋狠抽了一巴掌。小鹿没头发,基本就是个秃脑袋,被程世腾抽出了一声脆响,乍一听简直像是打了嘴巴子。打完之后松了手,程世腾扭头就走,因为个高腿长,所以走得十分之快,一瞬间就没了影子。

  小鹿抬手捂着脑袋,气得头晕目眩,不由自主的向后一晃。张春生连忙上前搀扶了他,心中恨武魁到了天津就乱窜,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连个影子都不见。

  小鹿回了房间,半天没露面,何若龙敲窗户叫他,他也不搭理。及至到了下午,他感觉自己内心略微平静些了,才又出了门,脑袋上顶着个红巴掌印。

  何若龙先以为小鹿作为程家的养子,幸运之至,必定是享受了许多荣华富贵,然而见识过了上午那一场恶斗之后,他才隐隐感觉程家显赫是程家的事情,显赫不到一个养子的身上。一个孤儿,没爹没娘,和富贵人家的骄纵少爷放在一起养,从小到大,兴许是受过了许多的委屈和欺负。

  何若龙把小鹿叫到自己房内,抬手轻轻揉他的脑袋,同时低声说道:”那人总这么对你吗?”

  小鹿深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何若龙接着说道:“这回回去了,我非得干个样子出来不可。到时候我成旅长师长了,我保护你。”

  小鹿梗着脖子,还是一言不发。何若龙这一番话,让他想起了他少年时代的好友余翰文。余翰文曾经想用自己每月的零花钱养他,让他有书念、不受气。那是何等幼稚而又赤诚的侠肝义胆,没想到今天会又遇到。

  但他是不需要被保护的,挨了一巴掌也没什么。在军营里实习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是特别的扛揍。那帮兵们起初是对着他撩闲,撩着撩着,因为他是过分的不配合,所以双方开始打架。近身肉搏也像是一种性的发泄,他没欲望,可也需要发泄。

  何若龙的手掌贴着他的头皮,粗糙温暖。他轻轻拉下了那只手,然后用冷淡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去见干爹,让他尽快下令,给你下委任状和拨军饷。你的事情一旦定了,我们立刻回去!”

  然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信封,放到了身边的桌子上:“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出去玩玩,钱是给你的,你随便花。”

  话音落下,他转身出了门,直奔意租界。

  很顺利的,小鹿见到了程廷礼。

  程廷礼看了看他头上的巴掌印,看过之后就是很不赞成的一皱眉,也不知道是不赞成谁:“你们两个——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当初无论如何不会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小瑞回来的时候,气得像个疯子,人话也不会说一句,被我骂了一顿,赶到楼上去了。他被你砸出了后遗症,一受刺激就头疼,我还不好对他管得太狠。”

  小鹿不知道自己给程世腾砸出了病根,听闻此言,有些惊讶。

  程廷礼这时放轻了声音,又问:“你那身体……现在怎么样?”

  小鹿硬着头皮答道:“没有变化。”

  程廷礼长叹一声:“这个造孽的畜生!”

  小鹿是有目的而来,所以此刻直奔了主题。程廷礼静静的听他说话,就感觉这小子对于何若龙似乎是有些过于热心,不过要说有什么越界的行迹,却又看不出来。

  等到小鹿说完了,程廷礼笑道:”行,既然你开了口,那我就给他拨半个团的饷,再发给他个团长的委任状。名和利我给他了,余下的,就看他自己的本领和造化了。”

  紧接着,他带着小鹿在沙发上坐下了,仿佛开玩笑一样,他笑眯眯的小声说道:“但是,不能白给。你想在你那朋友面前大包大揽充好汉,也得贿赂贿赂我才行。”

  小鹿莫名其妙:“干爹,您想要什么?”

  程廷礼侧身向他又挪了挪,双方近得大腿相贴。抬手捏住小鹿的下颌,程廷礼探过头去,忽然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这一口亲得很结实,舌头有力的碾过了他的嘴唇。随即抬起头放下手,程廷礼很温柔的低声笑道:“你是金子打的小宝贝儿,让我亲一口,就算是贿赂了。”

  程廷礼是个注重修饰和卫生的人,气息也是洁净的。这样一个吻,纵是讨厌,也讨厌得有限。小鹿犹豫了一下,末了为了委任状和军饷,他没翻脸。手扶膝盖起了身,他转向程廷礼说道:“那么,我回办事处等消息了。”

  程廷礼也起了身:“不去楼上看看小瑞?”

  小鹿不假思索的摇了头:“干爹,如果这个家里没有您,我会永远都不回来。”

  程廷礼知道小鹿对自己有感情,并且存着报恩的心。这让他又喜悦又为难。小鹿的问题是做人太正经了,正经得刀枪不入,让人没法厚着脸皮去纠缠他。

  小鹿对着程廷礼深鞠了一躬,鞠躬的时候他瞟了对方一眼,程廷礼也在见老,尽管看着依旧是仪表堂堂,但脸上的皮肉松弛了,偶尔会显出一点老态。小鹿很想再为他做点什么,像个真正的儿子一样,孝敬孝敬他。但是想了想,他想自己真是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好东西,除非陪干爹睡一觉。但是与其这样孝敬,不如不孝敬。

  离了程公馆之后,小鹿回了一趟办事处,也不惊动旁人,只悄悄的拎起了行李箱子又出了门。箱子是皮箱,里面除了成卷子的现大洋之外,几乎没别的东西。张春生在屋里看他带着巨款走了,不知道他要偷着买什么去。武魁回来了,也跟着张春生一起看:“是不是给人送礼去了?打点上下关节,好升个官儿什么的。”

  张春生听武魁说话很不着调:“营座连程主席的儿子都敢打,还用得着巴结别人吗?”

  武魁笑了:“这就怪了,照理说,以咱们营座的出身,不该是个营座啊!”

  张春生心不在焉的答道:“往后看吧。”

  天擦黑的时候,小鹿像个贼似的,不声不响的回来了,手里依旧拎着那只大皮箱。走的时候,那皮箱沉甸甸的;如今再看小鹿的姿势步态,皮箱显然也还是不轻。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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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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