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尼罗2020-10-08 21:4912,648

  何若龙睡了沉沉的一觉,睡醒之后眼睛还没睁,他下意识的先伸了手去摸小鹿,一摸没摸着,二摸也没摸着,他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打寒战一般哆嗦出了声音:“小鹿?”

  房门一开,小鹿端着一杯凉开水走了进来:“醒了?”

  何若龙怔怔的望着小鹿,望了片刻,终于回了魂。低下头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他像个身躯庞大的小孩子,从鼻子里哼出回答:“醒了。”

  小鹿走到床边,把水杯递给了他:“晚饭马上就好,吃完你就出发。”

  何若龙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把水杯递还给小鹿,他用衣袖一抹嘴,又很痛快的长出了一口气:“这一觉睡得好,再熬上一宿也没问题了。”

  然后他对着小鹿招了招手:“过来。”

  小鹿把水杯放到桌上,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双方近距离的对视了一瞬间,随即不等何若龙动作,小鹿抬手一捏他的下巴,凑上去用唇舌狠狠的堵住了他的嘴。

  双方立刻吻成了难解难分,连呼吸都相互扑撞着乱成了一团。

  小鹿第一次没有躲。搂着何若龙的脖子向后仰了头,他被对方吮得一阵阵战栗。何若龙抬起头,盯着他的脸含糊说道:“下次非扒光了你不可!”

  小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得开怀,甚至低低的出了声音。要是真能还有“下次”的话,被他扒光了也甘愿。

  何若龙放开小鹿时,感觉两人之间已经血脉相通,平平常常的一放手,竟会有疼痛,像是活活撕了自己一块皮肉。

  他也知道双方接下来都是前途凶险,所以不肯太感慨,嫌不吉利。对着床下伸出两条长腿,他预备出去吃饭。不料小鹿忽然一边系扣子一边站起身,主动走到床尾,把他的马靴拎了过来。

  然后单膝跪在了地上,小鹿单手抬起了他的一只脚。脚是周周正正的一只大脚,穿着半新不旧的白洋袜子;从脚往上看,是被马裤紧紧箍着的笔直小腿。将马靴套上了何若龙的脚,小鹿一丝不苟的将靴筒向上提到膝盖。在做这件事时,他一言不发,神情几乎是庄严的。

  何若龙低头望着他,由着他伺候自己。等到将另一只马靴也穿好了,小鹿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动,单只忽闪着大眼睛向上看了他一眼。

  一眼过后,小鹿用双手捧起了他的右手。低下头在他的手背上缓缓一吻,小鹿睁大眼睛抬起头,低声说道:“我爱你。”

  随即不等何若龙回答,他自顾自的起了立,转身走向了门外。

  小鹿的嘴唇离开了,可那个吻还附着在何若龙的手背上,像一小块火炭,缓慢的烧灼着他。

  于是在吃过晚饭率兵出发之时,他骑上战马,下意识的将右手手背贴上了嘴唇。仿佛那个吻是小鹿预留给他的,专等他现在来接收。

  然后他回了头,身后暮色苍茫人山人海,唯独没有小鹿。城外前线离不得总指挥,小鹿已经布防去了。

  小鹿生平第一次见识了真正的战争。

  和眼前的枪林弹雨相比,他先前经历过的一切战斗全成了小打小闹。城外的阵地已经不能容许人直立行走,子弹扑扑的打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只能是匍匐前进——起初是前进,等到了后半夜,就统一的改为匍匐后退。敌人的炮火一秒也不停,连珠炮似的专对着一处轰,等到把老城墙轰出一处口子了,炮火集体转移方向,再轰。小鹿刚带着队伍退回了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被震酥了的城墙自己坍塌了一大面,当场不知道砸死了多少小兵。城墙上的一排机枪手随之坠落,也全摔了个七死八活。

  小鹿距离城墙很近,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了脑袋,幸而他戴了帽子,没被砸成头破血流。武魁不知道从哪里冲了过来,用一顶钢盔扣了他的脑袋。而他扭头看清了对方那张油光锃亮的大脸,当即用力对他搡了一把:“你回城里去!”

  武魁愣了一下,知道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城里肯定是比城边安全。对着小鹿眨巴眨巴单眼皮的细长眼睛,他大声问道:“那您呢?”

  小鹿没空搭理他,只一脚前一脚后的站稳当了,恶狠狠的又推了他一把。推完之后抬手摁着头顶钢盔,小鹿猫着腰拔腿就跑。

  武魁急得追了上去:“团座,我还给您管着一个警卫班呢,您让我上哪儿去啊?”

  小鹿只是跑,不回头。武魁一直追到了一处城墙豁子前,这才知道他是要派人用炮火堵住这一处破绽。这回回头再往后一瞧,他一拍大腿,发现自己带来的那一班卫士已经全跑散了。嘴里咕哝着骂了一句,他正打算把小鹿从城墙豁子前拽到安全地方去,哪知后方忽然起了喧哗。小鹿从一堆砖石上跳下来,扯着老鸹喉咙吼道:”怎么回事儿?谁来了?!”

  一名军官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报告团座,冷营长拉着军火进城了!”

  冷营长算是小鹿最后的援军,虽然援军人数有限,但是冷营长带回来了数目可观的弹药。弹药用好了,威力并不比活人差。城内所有的火炮全被推出去了,对着四面八方持续轰击。如此熬到天明时分,仿佛心照不宣一般,交战双方终于自动的暂时停了战。

  小鹿这一夜上蹿下跳,每一秒都像是死里逃生,如今终于松了一口气,便累得恨不得席地而睡。张春生不在家,武魁只好兼了他的职。把小鹿护送回了宅子之后,他支使厨房立刻开伙,也不讲求饭菜质量了,有的吃就行。

  不出片刻的工夫,饭得了,菜也得了。武魁找了一只小盆子一般的大海碗,连饭带菜满满盛了一大碗,想让小鹿吃一顿管一天。然而端着碗筷走回房时,他见小鹿俯身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放下碗筷摇醒了小鹿,武魁轻声说道:“团座,吃点儿再睡吧!”

  小鹿半闭着眼睛答应了一声,抄起筷子低了头,开始往嘴里扒饭。他脖子细,脑袋圆,困得晃晃荡荡的,碗比他的脑袋还大。武魁见他吃上了,便匆匆回了厨房,放开肚量也大嚼了一通。

  及至吃饱喝足了,他回上房去取碗。然而进门一瞧,他当即哑然失笑——小鹿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弯腰低头把脸埋进大海碗里,竟是又睡着了。

  武魁这回没敢再惊动他,只轻轻抽出了他手里的筷子,又拧了一把湿毛巾,扶起他的脑袋给他擦了擦脸。

  然后拦腰把他抱了起来,武魁转身把他送进了卧室床上。站在床边看着他的睡相,武魁心里纳闷,心想他怎么忽然就造起省主席的反了呢?下边几个营长谈起这事,都说是为了兵工厂,兵工厂油水太大,省主席要分一大杯羹,然而团长不肯——也不知道这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当然也有不同的观点,这不同的观点不大好听,因为涉及到了何若龙。何若龙是个土匪种子,他造任何人的反都不稀奇,而鹿团长之所以也造反,正是受了何若龙的蛊惑。为什么受蛊惑?那就不好细说了,反正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二位在一起是睡一张床的。

  武魁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但是说得比一般人少。他爱扯淡,但是扯淡这事也分轻重好坏,不该扯的,他坚决不扯。

  小鹿睡了不过一个小时,城外就又开战了。他晕头转向的起身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迅速恢复了清醒。通信兵一个接一个的追着他传递消息——罗美绅那边也对着政府军开火了——罗美绅把政府军打退了十里地——罗美绅又败了——罗美绅开始撤退了——罗美绅真撤退了……

  小鹿对罗美绅已经毫无兴趣,只是惦记着何若龙,不知道他究竟跑出了多远。

  在小鹿顶着流弹炮火指挥防御之时,何若龙经过了一夜一日的急行军,一鼓作气向南走出了三百多里。

  然后他就走不成了,因为程廷礼的军队已经在前方路上埋伏了许久,专程等他落网。他既然真是如约而至,那么程廷礼也就不必客气,直接用几千精兵就地包围了他。

  程廷礼仰卧在一张大躺椅上,脑袋下面垫着个小凉枕,躺椅不够长,所以一名副官蹲在下首,在他的两条长腿下面各放置了一只小矮凳。另有一名副官站在上首,仰起头为他撑开了一把大阳伞。

  一双手从天而降,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他的鼻梁。然后他一张嘴,点燃了的雪茄也被人送到了他的齿间。咬着雪茄深吸了一口,他惬意的侧过脸,眺望向了远方的群山。以他这个年纪和身份,其实是不大应该亲自往战场上跑了,不过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不如说它更像一出好戏,戏中人因为无知无觉,所以演得格外动人,动人得几乎让他想笑。

  他半躺半坐的在这一处草地上晒太阳,周围被警卫团围了个严密。越过警卫团再往远看,无边无际的,依然全是他的人。人山人海围着个小小的孤岛,孤岛中央瑟缩着何若龙那一群残兵败将。

  这个时候,有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军座,陈参谋回来了,您现在见他吗?”

  程廷礼扭过头,在那发出温柔声音的青年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的答道:“让他过来。”

  陈参谋因为这些天一直跟着何若龙摸爬滚打,回来得又是诡秘匆忙,所以灰头土脸,形象几乎堪称凄惨。快步走到程廷礼面前,他昂首挺胸的一敬军礼,斩钉截铁的说话:“报告军座,卑职已经将何逆的电报班领了过来。现在敌方和外界彻底无法联系了!”

  程廷礼笑了一下:“何若龙本人现在怎么样?”

  陈参谋是半年前被程廷礼派进何团的,因为一贯少言寡语,造反之时也无异议,所以在何若龙身边颇有一点亲信的意思,而他对何若龙的观察与了解,也是格外的深刻一些。

  “报告军座。”他规规矩矩的清楚回答:“此人目前十分惶恐,已经方寸大乱,他的部下军官们也是各怀心思,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他卖命。”

  程廷礼取下雪茄递给身边副官,然后懒洋洋的坐起了身,自得其乐的笑道:”去,让他们把炮架起来,再给我轰他一个小时。”

  何若龙万没想到自己会陷进程廷礼的埋伏圈——他只顾着往南跑,因为起初跑得畅通无阻,所以他还暗暗的窃喜,就没想过自己带着队伍公然穿过一家家军头的地盘,怎么可能没人拦他。

  跑着跑着,前头忽然开了炮,后头也跟着开了炮,东南西北全有了人影枪声,他和他的队伍被困在了一片山谷之中,连个好地势都没占着。四面八方的士兵们居高临下,架起大炮对着他们随便轰。他急了,连着指挥了几次突围,人死了不少,却是始终冲不出对方的包围圈。他部下的小兵全是土匪出身,无论是当土匪还是当丘八,所图的不过是一个财字,现在财没落到多少,反而先要送命,那谁肯干?横竖跟着谁扛枪都是混饭吃,而何若龙又不是他们的祖宗。

  队伍被围了两天,两天之后开始有小兵带了枪,偷着往对方阵地上跑。对于这样的叛贼,何若龙红了眼睛,抓着一个毙一个,然而毙不完,还是有那胆大的敢逃。

  何若龙连着几顿不吃饭,不饿,胸口被一团热气壅塞着,连口汤水都咽不下。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脑子里轰轰的响,几乎无法正常的思考。双手横握着一根马鞭子,他垂下眼,看自己的双手在哆嗦。

  这么大的巴掌,这么大的个子,这么大的力气,这么大的志向,先前那么大的仇都报了,那么多的苦都吃了,都从土匪熬成团长了,难道大好人生戛然而止,自己这回就要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小山沟里了?

  死了之后,没人管没人埋,烂在草里,臭一块地。或许根本连具全尸都落不下,一枚炮弹从天而降,直接就能把他这个人从有炸成没。可是,可是,他颤抖着想,自己怎么能“没”呢?自己才二十多岁,好日子刚开始,还没活够呢!还没活透呢!怎么能没?他还没当上旅长师长,他还没住进天津租界里的小洋楼,他还没享受过,他还没呼风唤雨过——所以,怎么能没?

  何若龙想到这里,不由得闭了眼睛。一闭眼,前方便是黑暗,仿佛深不见底的鬼门关,正等着他往里迈进第一步。先前的勇气与豪情被恐惧与绝望一点一点的消磨光了,他现在只是哆嗦,只是怕。

  他又想起了小鹿——他想如果小鹿此刻能陪在自己身边,自己会不会更勇敢一点?

  可随即他对自己摇了头。有了小鹿,他也还是怕。忧伤苦乐、尚且无有代者,何况是死?

  原来“死”这件事情,是无法预先想象的,非得死到临头,才知何为死。可笑他先前还以为自己大无畏、不怕死。

  在何若龙的精神将要崩溃之时,程廷礼的代表来了。

  这代表一没带卫士二没举白旗,就那么溜溜达达的一个人从山上走下来了。前线阵地的小兵见了他,当即警惕的端起步枪作势瞄准。代表满不在乎的对着小兵笑骂:“小兔崽子,把枪放下!程主席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愿意再给你们何团长一条活路。你他娘的再拿枪瞄我,我可掉头回去了!”

  此言一出,小兵们面面相觑,果然犹犹豫豫的放下了枪。正当此时,何若龙闻讯赶了过来。虎视眈眈的停在代表面前,他低声问道:“你来有话说?”

  代表将何若龙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笑道:“我没话说,是程主席对你有话说。这个话,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听,我就说;不听,我马上走。”

  何若龙瞪着代表,瞪得心都不跳了——他有预感,事情要变:“你说!”

  代表趾高气扬的说道:“给我找个凉快地方说话,别让我在太阳底下站着啊!”

  在一棵老树的树荫下,代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慢条斯理的开了口:“程主席他老人家让你过去一趟。”

  何若龙站在一旁,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让我过去一趟?去哪里?”

  代表答道:“程主席要见你,你自然是要到程主席面前去。难不成还让程主席亲自来看你不成?”

  何若龙疑惑的望着代表:“去了……干什么?”

  代表做了个沉吟的姿态,思索片刻之后笑了:“你这回做了这么大的乱,引得他老人家动了雷霆之怒,所以此行见了他老人家,挨打挨骂怕是免不了的了。”

  何若龙依然是疑惑:“那我若是真去了,你们如何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代表站起了身:“何团长,恕我直言,你这话问得有点儿不识时务。程主席肯见你,那就说明他老人家还肯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顾着人身安全,不敢去,那就别去了。反正我只是个传话的,你爱去不去,我没意见。”

  何若龙紧盯着代表,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到了疯狂的程度:“我……”

  代表仿佛是有点不耐烦了,背过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转身迈了步:“何团长,你若不去,我就走了。”

  何若龙凝视着代表的背影——代表真走了!

  双手攥成了紧张的拳头,他在代表走到十米开外之时,忽然吼了一声:“等一下!我去!”

  何若龙决定去见程廷礼。

  没人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他去了,可能是去死,也可能是去活。可是不去的话,没有悬念,只能是等死。

  他没有大张旗鼓的出发,只带了两名卫士。程廷礼真要是想对他下毒手,这两名卫士什么都不抵,至多是能给他挡一梭子子弹。可何若龙不喜欢单枪匹马的露面——他已经是很失败很落魄了,不能再孤零零了。

  跟着代表出了山谷上了山,一行四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末了在炎热的下午时分,何若龙到达了程廷礼所在的临时指挥部。

  临时指挥部是一座用新席子围成的大凉棚,程廷礼做衬衫军裤的打扮,和几名高级军官坐在凉棚下面吃西瓜。西瓜水灵灵的鲜红起沙,切成大块摆在大盘子里,整整齐齐的散发着甜香气息。

  何若龙一进营地,身后的卫士就被拦住了,不过没人搜他的身缴他的枪,仿佛料定了他是败军之将,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像是不防备他,还当他是自己人。到底是为了哪个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代表把他领进了棚子里,随即对着程廷礼一敬礼:“报告军座,何团长我带过来了!”

  程廷礼叉开双腿坐在一把竹椅子上,一手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西瓜,一手对着代表挥了挥。代表见状,当即会意退下,只把何若龙一个人留了下来。

  何若龙笔直的站着,不言不动,想要看看程廷礼究竟会怎样处治自己。然而程廷礼俯身探头,一口一口的单是吃西瓜。旁边的军官们偶尔看他一眼,也全都是个漠然的态度。

  何若龙等了又等,本来胸中也存了一股勇气,必要的时候打算和程廷礼硬碰硬,可勇气这种东西,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禁不住这么没滋没味的晾。而且顶着大太阳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他把汗都流尽了,他也渴。悄悄的伸舌头一舔嘴唇,他又瞄了一眼程廷礼手边的大盘子。盘子是白瓷盘子,圆滑洁净,越发衬得西瓜绿皮红瓤,甜美诱人。

  忍无可忍的,他无声的咽了一口唾沫,与此同时,程廷礼从副官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嘴,然后站起了身。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走向了何若龙。经过何若龙面前时,他没有停顿,而是直接走到了何若龙身后。

  紧接着,他对着何若龙的右腿弯便是一脚!

  何若龙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右腿当即向前一软。而在他右膝盖将要着地之时,程廷礼对着他的左腿弯也踹了一脚。

  这两脚踹得太狠了,让他在一瞬间便跪了下去。而程廷礼向旁一伸手,当即又有副官双手奉上了马鞭。一手握着鞭柄,一手攥着鞭梢,程廷礼绕到他的面前,当着他的面,先是居高临下的扯了扯马鞭,随即高高抬手,一鞭子抽向了他的头!

  鞭梢掠过他的头皮,抽出刀割一般的疼。何若龙没有动,紧闭双眼咬牙忍痛,同时听程廷礼恶狠狠的骂道:“混账东西!狼心狗肺!吃里扒外!”

  他骂一句,抽一鞭,因为何若龙极力的低了头,所以鞭子全落到了后脑勺和后脖颈上。棚子里的军官们先是默然旁观,后来约莫着火候差不多了,程廷礼也该是打过瘾了,这才有一位师长起身向前,试探着伸手去夺他的鞭子:“军座息怒……军座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这么个东西,不值得让您动怒……”

  师长像哄孩子一样,哄下程廷礼手中的马鞭子。把马鞭子扔给一旁的副官,他又对着后方一招手。立刻又有一名军官把竹椅子搬过来了,把竹椅子端端正正的放到程廷礼身后,军官陪着笑小声说道:“军座坐下歇歇,有话慢慢说,大热天的……”

  程廷礼一屁股坐下来,向后仰靠了椅背。对着何若龙翘起了二郎腿,他居高临下的问道:“小子,我拿鞭子抽你,你服不服?”

  何若龙几乎是被他那一顿鞭子给抽懵了,闭着眼睛跪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服,还是不服。他只感觉程廷礼这个打法隐隐的带着一点亲昵,是教训逆子的那种打,这么着打过一场之后,似乎就不会再把他推出去吃枪子了。

  程廷礼一晃翘起来的右腿,穿着锃亮马靴的右脚伸到何若龙面前,他用靴尖抬起了对方的下巴。何若龙顺着力道仰起脸睁了眼,终于是和程廷礼对视了。

  程廷礼有着乌黑厚密的短发和白净的面孔,短发上了生发油,一丝不苟的偏分梳开,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对着何若龙一挑剑眉,他开口问道:“说吧,想死还是想活?”

  何若龙忍着周身疼痛仰视了他,忽然感觉他是高不可及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倒他、推不翻他。

  张开干裂泛白的嘴唇,他气若游丝的答道:“想活。”

  程廷礼放下右腿向他一探身,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脸:“知道想活,可见你小子还没疯透!”

  程廷礼的手不干不潮,温暖柔软,拍在何若龙的脸上,竟然会拍出何若龙的虚弱与惭愧。是疯了吗?他想,也许真是疯了。刚翻了几天的身,团长的位子还没焐热,就敢勾搭省主席家里的人,造省主席的反,可不是疯了?

  小鹿那么漂亮,能是省主席养给外人的?就算是养给外人的,能是他这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兵可以染指的?疯了,的确是疯了,再疯得厉害一点,就要把命疯没了。

  程廷礼的手向上移动,揉了揉他那鞭痕纵横的脑袋。他的肩膀向下一塌,忽然虚弱到了要死的地步,豪情壮志全消失了,他只是想活,想继续当团长。

  程廷礼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感觉滑稽。滑稽,有趣,是一场好戏。

  程廷礼没让何若龙起身,但是命人给他端了一杯凉水。何若龙咕咚咕咚的将一杯凉水喝了个底朝天,心火登时熄了一半,头脑也随之清醒了些许。

  这个时候,程廷礼又开了口:“拿我的钱,打我的旗,刚有了几分人样儿,就想掉过头反咬我一口,什么东西!若不是体谅你年轻糊涂,还是个孩子,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何若龙微微低头盯着地面,脑筋则是转得飞快——体谅,他肯体谅自己?

  未等他想出答案,程廷礼继续问答:“小子,说说你的意思吧!”

  何若龙轻声开了口:“我……我知错了,后悔之至,现在只求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程廷礼冷笑一声:“何团长,你不是第一个反叛我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本主席有这个肚量,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念在你还有一点本领和志气,我也很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说着他抬手一指身旁的师长:“中原大战的时候,小王跟我反着来,曾经拿枪指过我的头。但他后来诚心知错了,我让老冯的兵堵在河南出不来,他肯舍了性命去救我,我就还让他继续当他的师长。你呢?”

  何若龙嗫嚅着问道:“军座想让我做什么?您发了话,我就去做。”

  程廷礼微微笑了:“带你的兵向后转,把东河子给我打下来,把小鹿给我带过来!”

  何若龙骤然抬眼望向了他:“我、我——”

  程廷礼又翘起了二郎腿,先是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马靴,随即目光一斜扫向了他:“等到事情完了,你和你的兵就留在东河子,给我守着往南的路,顺便把罗美绅给我彻底收拾了!”

  何若龙傻看着程廷礼,两件事在心中碰撞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他要去打小鹿,抓小鹿,把小鹿送给程廷礼;而事情办成了,他不但可以继续当团长,还可以占据一座大县城!

  可是,他怎么能去打小鹿呢?

  得生的狂喜疏忽而过,他在狂喜的余韵之中哭丧了脸:“别……军座,您别让我去打东河子,我去打罗美绅行不行?我马上就带兵走,这回我一定拼了命的打,有罗美绅没我,有我没罗美绅,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程廷礼轻蔑的笑了:“何若龙,你有什么资格和本主席讨价还价?”

  然后他冷淡的站起了身:“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我也就不必再多说了。你回去吧!”

  何若龙慌忙伸手扳住了程廷礼的小腿——他不能回去,回去的话,就真的再无生机了!

  “我打……”他的牙齿相击,打寒战一样颤抖着说话:“我打……”

  张春生回来了。

  他拎着一大一小两只箱子,小藤箱里装着他的行李,大皮箱里装着药。这一趟买药倒是买得顺利,所需要的几样针剂,在太原就全弄到了手。可未等他带着药与钱喘过一口气,也没有逛一逛太原的大街,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北边又开战了,他仔细一打听那开战的地点和人物,登时急出了一脑袋的汗。

  这个时候,他来的那条路就已经断了,想要尽快的回东河子,只能绕远走张家口。他二话不说上了火车,打算在张家口换车再直奔东河子——东河子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偶尔会有过路火车停个一两分钟。

  然而他没等到那趟列车,因为东河子外围战事激烈,铁轨被炸翻了老长一截,火车暂时无法通行了。

  张春生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折腾回来的,总之昼夜都在行进,火车坐了,汽车坐了,马车驴车也坐了。最后到达东河子城下时,是东面城墙上的守兵放下绳子,把他硬吊上来的。他刚一上城墙,几米开外就有个小兵忽然一晃,是被流弹打穿了胸膛,一声不吭的死了。张春生对于尸首一眼不看,低着头就顺着台阶往下跑——他脸黑,黑成了保护色,掩饰了他所有的惊恐忧惧。

  风尘仆仆的,他出现在了小鹿面前。小鹿现在顾不上打针吃药了,只想尽可能的多抵挡一阵——哪怕能多坚持半天也好,半天也够何若龙跑出很远的一段路了。

  见张春生回了来,他没道辛苦也没发牢骚,只看着对方怔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回来?”

  张春生神情肃穆的站在他面前:“团座,我不回来,我上哪儿去啊?”

  小鹿依旧盯着他的脸:“钱花光了吗?”

  张春生摇了头:“没,花了一半都不到。”

  小鹿点了点头:“好,剩下的你留着吧。”

  然后他神情漠然的向外挥了挥手:“你去找武魁,武魁那里安全。”

  武魁那里的确是安全,因为他和他的机枪营一直藏在城里。他不上战场,不是他贪生怕死,是小鹿不许他上。

  这是小鹿对他的偏疼——不上战场,就只在城里猫着。等到城破了,他立刻带着他那个营投降。这是一场内战,内战打到投降也就到头了,一家的军队,总不至于杀俘虏。要是运气好,武魁兴许还能保住他那营长的名头。一个杀猪的小子,能当上营长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着?

  张春生思索了一瞬,又看了小鹿一眼,末了转身离去,当真是在城里找到了武魁。武魁这几天被小鹿撵进安全地带,终日无所事事,白昼又是长而且热,他心惊胆战的摸着他的光脑袋,倒是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思考。见张春生回来了,他挺意外:“嗨?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张春生不理他的问题,劈头直接问道:“何若龙呢?”

  武魁听到这里,立刻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苦笑,随即压低声音答道:“跑啦!”

  张春生接着问:“他一个人跑?不管咱们团座?”

  武魁摸着新剃的光头:“俩人一起跑,还不一下子就让人撵上了?他跑,咱们团座舍了性命给他打掩护,要不怕他跑不远,不安全。”

  张春生听到这里,立时有一口恶气堵到了胸中:“那何若龙就真自己跑了?”

  武魁一点头:“啊,跑啦!都跑好几天了,兴许现在都进山西了。”

  张春生直勾勾的看着武魁:“他不管咱们团座的死活?”

  武魁凉飕飕的笑了一声:“走了之后就一直没信儿,连一封电报都不来,我看团座还挺惦记他的。”

  张春生听到这里,一转身,又走了。

  张春生想回到小鹿身边去,别人伺候小鹿他不放心,“别人”不干净,他不想让小鹿用“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吃“别人”端过来的饭。

  然而未等他走过一条大街,城中的空气就变了。成队的士兵像没头苍蝇一样,拖着步枪满城乱窜。他莫名其妙的在半路抓到了冷营长,想要问问情况,而冷营长跑得气喘吁吁,告诉他“城外又来兵了”。

  话音落下,冷营长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张春生愣了愣,也开始狂奔向前。好容易在城东一带找到了小鹿,他刚要说话,冷不防身后有人狂呼乱叫,正是冷营长的声音。

  冷营长像个疯子似的,一路张牙舞爪的跑到了小鹿面前,礼节规矩全不讲了,他大汗淋漓的喘出了一句话:“是何团长!”

  小鹿满脸满身都是烟熏火燎,一张脸脏极了,简直比张春生还要黑。听了冷营长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当即追问道:“什么何团长?城外又怎么了?”

  冷营长一边呼呼的大喘,一边颤巍巍的向后伸出一只手:“何团长他带着兵回来了……在城外……他倒戈了……”

  小鹿睁大了眼睛,愣怔怔的瞪着冷营长:“倒戈?什么意思?”

  冷营长神情痛苦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在西边城外……对着咱们架了炮……要攻城……”

  小鹿眼睛看着冷营长,同时下意识的一摇头:“他回来了,打我?”

  冷营长喘得站不住了,弯腰扶了膝盖点头:“他让咱们投降……不投降,就开炮……”

  小鹿的脸上没有表情,并且又摇了摇头:“不可能。”

  随即对着远方牵马的卫士一招手,他用粗哑的喉咙吼道:“上马,去西城!”

  小鹿试图横穿整座县城,然而刚刚走到半路,城西就遥遥的起了火光与巨响。冷营长一勒缰绳,伸长手臂试图抓他:“团座,别过去了,危险!”

  冷营长发了话,张春生骑着马跟在另一旁,则是干脆斜斜的探身要夺小鹿手中的缰绳。然而小鹿一晃胳膊甩开了他的手,也不理会冷营长的劝告,单是瞪着眼睛往西方看,瞪得上下两圈黑睫毛都分了家;脸上的灰尘和汗水也和了泥,画出了他一张花里胡哨的小鬼脸子。

  然后双腿一夹马腹,他向后挥出一鞭,抽得胯下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生风的又向前跑去了。

  在小鹿到达城西之时,西面城墙已经被密集炮弹彻底炸坍塌了。

  战争自动的停止了,城墙内的残兵因为已经完全失了掩护,逃又来不及,所以索性听天由命的坐在了砖石废墟之中。而城外的士兵缓缓的端枪走入废墟——小鹿坐在马上,不认得他们的人,认得他们手里的枪。

  枪是新枪,是他兵工厂里造出的新枪!

  士兵越进越多,先来的用枪管赶走了废墟上的残兵,后来的则是弯下腰,凭着两只手清理出了一条道路。没有人看小鹿,小鹿高高的坐在马上,看着这些人理直气壮的忙碌,像看傻了似的,也不说话。

  然后,远方有汽车队伍开过来了。

  小鹿依旧不动,看那汽车队伍慢慢的驶过废墟,最后停到自己面前。领头汽车的车门一开,有人弯腰低头的跳了下来,正是何若龙。

  何若龙站住了,仰起头去看小鹿,一张脸惨白的,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而紧随着他下汽车的人,是程廷礼。

  程廷礼手扶车门,昂首挺胸的站直了。抬头对着小鹿审视了一番,他随即意味深长的一笑。

  小鹿看了看何若龙,又看了看程廷礼,仿佛彻底看不懂了似的,他跳下马,愣眉愣眼的,又去看何若龙。

  汽车队伍乒乒乓乓的开车门关车门,是程廷礼的副官卫士也下了地。前方很快聚集了一大群衣履鲜明的威风人物,相形之下,小鹿这边的人肮脏疲惫,简直都不像了人。

  姿态僵硬的向前迈了一步,小鹿一言不发,还是只盯着何若龙。何若龙身材高大,眉目清晰,放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连一颦一笑都像是被放大过了的。

  所以,此刻他畏缩与惶惑的神情,也是异常的刺目。

  目光游移着避开了小鹿的眼睛,何若龙梦游似的轻声开了口:“小鹿,造反是咱们不对,我已经——已经知道错了,你……你也跟着程主席回去吧!”

  小鹿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开口发出了嘶哑的一声问:“若龙?”

  何若龙用力的一咬牙,不见小鹿,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和权势是至高;可是一见了小鹿,他就又要动摇。江山与美人放在天平两端,天平两端一直在晃,晃得他走投无路,此刻只想远远的逃。

  这个时候,程廷礼开了口:“小鹿,不要闹了,再闹下去的话,小何会亲自把你押回天津。”

  小鹿听见了程廷礼的话,但是不能领会,也不肯承认。自顾自的摇了摇脑袋,他随即抬起头,很笃定的对着前方所有人说道:“不会的,不可能。”

  此言一出,何若龙忽然像是崩溃一般,带着哭腔说道:“小鹿,你走吧!你别逼我对你动手。求你了,走吧!”

  他要哭了,程廷礼则是笑了:“傻孩子,别那么没有眼色了。小何还等着要你这个县城驻兵呢,你不走,岂不是挡了他的前程?”

  小鹿虽然是一直不肯领会、不肯承认,但是听到这里,他纵是要堵耳朵也晚了。

  难以置信的瞪着何若龙,他张了张嘴,一口气哽在喉咙口,一时竟是窒息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下意识的抬手摁住心口,他只觉胸中憋闷之极,而一股热流随即向上一拱,让他忍无可忍的咳了一声。

  一声咳嗽过后,鲜血从他的口鼻中喷了出来。在周遭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扶着黑马晃了一下,一双眼睛依然紧盯着何若龙。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爆发出了一声怒吼。一个人影一头撞向了何若龙,正是张春生。

  张春生手里没有武器,但是他方才就地捡起了半截刺刀。扬起刺刀砍向了何若龙,他声嘶力竭的骂道:“畜生!你是个畜生!”

  何若龙距离程廷礼太近了,所以立刻就有卫士一拥而上制住了张春生。张春生被卫士们摁在了瓦砾堆里,然而依旧挣扎着抬头去看何若龙:“你就是来害他的!你他妈的就是来害他的!”

  何若龙从来没听张春生大声说过话,今天终于听到了,听得他一步一步后退,退出一定的距离之后,他颤抖着抬眼再去看小鹿。小鹿下半张脸都是鲜血,军装前襟也洒了成片的血点子。一动不动的站在人前,他忽然显得很小,细胳膊细腿小脑袋,简直像个绝望的小孩子——绝望的,垂死的,全是被他害的。

  为了躲避小鹿的注视和张春生的叫骂,何若龙继续后退,一直退出了所有人的视野。

  小鹿看不见何若龙了,看不见,就不看了。

  缓缓的垂下沉重睫毛,他心中一片恍惚朦胧,情绪也不是怒,也不是悲。身处在盛夏世界的大太阳下,他竟会感到冷,仿佛身外风雪漫天,冷得心成了冰,血成了冰,连情绪都成了冰。

  他爱他,他让他死,他就去死。但他把他给了旁的人,然后独自逃了。

  眼泪滑过了小鹿肮脏的面颊。像小时候打架打输了似的,他孤零零的,茫茫然的,环顾四周,无人可依。

  咧开嘴做了一个孩子气的哭脸,他原地转了个圈。随即抬手一摸脸上的泪与血,他寻寻觅觅的,深一脚浅一脚的,绕着黑马又走了一圈。

  他从小就是个仔细的孩子,连一张好信纸都要保留的,连一支好钢笔都要舍不得用的。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好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了现在,终于是什么都没有了,一点都不留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无论如何想不通。

  下意识的抬手摸向腰间,他从皮套之中拔出了手枪。这一连串的动作是如此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他在前生今世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而与此同时,程廷礼骤然抬手,指着他大喝了一声:“小鹿!”

  这个时候,小鹿已经把枪口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在手指将要勾动扳机的一刹那,七只手八只脚从天而降,一拥而上去扯他的手夺他的枪。枪口顺着众人的力道上扬了,而在上扬的一瞬间,枪声也响了。

  子弹贴着小鹿的头皮飞了出去,应声向后瘫倒的却是程廷礼——他没有受伤,他是怕。久经沙场的人,竟会被这一声枪响吓得蹲下去起不来。及至看清小鹿并未中弹了,他由周围几名副官搀扶着,两条腿依然是软。

  “上车……”他哆嗦着下命令:“缴他的械,让他上车!”

  卫士们搜了小鹿的身,在确定他身上再无武器之后,便把他推搡着塞进了汽车里。小鹿失魂落魄的,人在车里了,目光却还是直的,是在痴痴呆呆的远眺。

  程廷礼坐在他身边,静等着自己慢慢消去满身冷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方才若是略迟一秒,这小兔崽子的天灵盖就也得飞了。

  汽车发动起来,掉头开向城外。车窗开了一线,汽车加速之时,会有急促的凉风扑面,程廷礼向后仰靠着,先是长久的一言不发,及至汽车队伍在骑兵的护卫下开出很远了,他忽然转身把小鹿压上车门,一口堵住了对方的嘴唇。

  在浓郁的血腥气中,他恶狠狠的亲吻啃咬,同时用双手虚虚的卡住了小鹿的脖子,像是随时预备着活活掐死他。小鹿半睁着眼睛不躲不闪,灵魂和身体之间仿佛有了隔膜,一切知觉都很迟钝,甚至连亲吻也不过是一场唇舌间的摩擦纠缠,不值得让他躲闪。

  那颗子弹并没有打碎他的头颅,可他仍然像是已经死了——肉身还活着,灵魂先死了。

  ——第二卷完

  第三卷红绡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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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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