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没有停泊在码头上。
游倩和舱房里的小姑娘一起被带到甲板上,看大海上的日出,伸展伸展四肢,活动活动筋骨。一个穿蓝色裙子的短发女人对一个手持棍棒对黑衣男子说让她们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别到了西香半岛都闷成脑残,就没人要了。黑衣男子就叫人端来饭食,一人一根苞米。
然后,从船舱里又上来一些小姑娘。年纪都和她相仿,个头有的比她高,有的比她矮,有的比她胖,有的比她瘦。脸色看起来都不怎么好,还有些眼睛都是肿的,甚至还有些蓬头垢面。估计这些女孩儿比她们几个在船上闷得更久,饿得更狠,抓起苞米就没命地啃。从短衣短裙之类的单薄衣着来看,她们可能是南方来的。
她不觉得饿,满肚子悔恨。干嘛要找夜明珠呢?像往常那样买点绣花鞋和肚兜之类的多好,花的钱少,还没那么多玄机。买夜明珠上当了也就算了,怎么还非要回集市再上一次当呢?回王宫让二哥想办法找弟弟不就得了?现在二哥肯定到处找她……
“吃玉米。”一个跟她同舱的女孩帮她拿了一根。
“谢谢,我不饿。”她看着这个从浪城来的女孩,个头比她高一点,年纪估计比她大,皮肤偏黑,眉毛特别浓。“姐姐,你是浪城的么?”
“是的,我叫苏三妹,我家在浪江边上。”苏三妹边啃边嚼边说,把没啃的那根向她伸了伸,“吃吧,被他们看见会挨打的。”
“嗯,我叫柳倩。”她接过苏三妹手里的苞米,往船头人少的地方走去。她没有说自己姓游,因为游姓不多,而且都是各大城市里的王公贵族。王宫里的人都会被骗,她觉得说出来很丢人。
“我记住了。”苏三妹在她身后回答,没有随她一起到船头。
她站在船头边,边啃苞米边往海边连绵的大山望去。根据雅爷爷教的地图知识,她初步判断这山应该是夜浪山脉的西北端,端头开阔的水面和滩涂则是懒人河的入海口。大船在这里抛锚,小船划向海滩,估计他们是在这里接头,待会儿肯定还会有被骗的小姑娘送上船。
船再往西行的话,就进入穆霄国了,哪里有禾城码头,不知会不会停靠。要是停了,就找机会跳下去,去穆霄国王宫找母妃、三哥和小姨。要是不成的话,就只能等到西香半岛了。那里也是穆霄国的,一有机会我就跑,跑去官府,让他们带我去王宫。
“在想啥呢?”苏三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把啃完的苞米芯丢到海里,回过头说:“我家不知道在哪个方向。”
苏三妹似乎没这么不开心,她笑了笑:“出来就别想家了。你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吧?”
“也不是,只是从没离开过家。”她伸头看了看自己丢进海里的苞米芯随着海水漂荡,觉得她此时就像那只苞米芯一样。
“我们家是佃农,在家里也吃不饱穿不好,被骗去当劳工也好,起码有吃有穿的。”苏三妹的话还是说得那么轻松。
游倩猛地转身,看着苏三妹,莫名其妙地问:“去做劳工?你听谁说的。”
苏三妹指了指那个蓝裙子女人,放低声音说:“我刚偷听到的,就她说的。”
“我们这么小,能做什么呀?”她也放低声音,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她想起了王宫里的仆人,想起了街上作坊里的奴仆,想起了芈月奶妈说的往事。做事她不怕,但这是没有报酬的只管吃喝的奴工。
“你还不知道西香半岛是做什么的吧?”苏三妹对着大海比划起来,“都是澡堂子,我们去了就是提水、拖地、洗毛巾呗,还能做啥。”
“我不知道,也没听说过。”她说着也转向夜浪山,看到那几只小船已经上了岸。
“做这个总比干农活好呀,不会风吹日晒雨淋。”苏三妹越说越高兴,好像这只船是开往天堂的。
“那边的人开始进船舱了。”她看到黑衣男子一边叫嚷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短棒。
苏三妹转过身和她面对面,低声说:“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乱说话,被他们发现逃跑就会打断你的腿,割你的舌头。”
“咦——”好残忍,她移身到一侧,跟在了进舱的人后头。苏三妹也随即走到了她的身后,但不再说话了。
进船舱比出来甲板要慢得多,但四周的黑衣人却很多,差不多围了船舷一圈。她瞄黑衣人的时候看到山边海滩上出来一堆小女孩,被赶上小船,向大船划来。她心想,船上有这么小姑娘,有机会逃跑的时候应该没人注意得到她。她很会跑,从王宫到东市,再到西市,她从来都是一口气跑到的。
回到昏暗的舱房,她和苏三妹坐在一起,靠着过道的一个角落,上面有个小窗。地板上除了一起过来的十几个姑娘之外,后来又加了十几个。小小的舱房变得十分拥挤,站起来伸个懒腰就很难再坐下来,地板上没有空间可以伸直腿。所幸的是她和苏三妹在角落,可以轮流站起来一会儿。
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闭目养神状态,心里在设想着各种可以逃跑的机会和方法,身体密切感受着船体动静。每停船一次,她都希望被再次放到甲板上,但前后十几次都没有。一直到天黑前,她们才得以上去吃苞米,喝水,拉屎拉尿。还是停在距离岸边较远的海上,她想溜,也只能望洋兴叹。
到了夜里,船舱里变得冷了起来,从南方来的姑娘都缩成一团。后来进来的北方也穿得不厚,但似乎不怕冷,哪个睡着了的南方姑娘挤到她们,就引发一阵推推搡搡,直到过道里传来棍棒敲打舱板的声音才罢手。
她和苏三妹靠得很紧,蜷曲的腿上还压着人,慢慢地左边也有让靠过来。冷是不冷了,但感觉喘不上来气。她睡了一会儿就醒,醒了就继续睡。时不时有人要黑衣人开门,但黑衣人只让她们在过道就近方便,茅厕排着长队呢,天亮轮流打扫。
大概是到了下半夜,她的睡意才真正漫上来。不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找到那只取名土财的黄背白腿狗,披上了暖和的狗皮,狗毛长长的,软软的,很舒服。然后,她就去伸着鼻子盯着地板搜索,夜明珠就是在这里不见的,问了那个蓝裙子女人,没有理她不说,还差点挨了黑衣人一棍。幸亏她动作灵敏,从黑衣人脚下跑开了。
她跑出了船舱,上了甲板,又黑衣人的棍棒追赶了好一阵子,她才猛地跳进海里。海水更冷,四肢发麻,海水灌进她的肚子和胸腔,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发现被抓了。抓她的不是人,是鹰爪。她用力抬起脖子,扭头看了看展翅高飞的金肚子老鹰,高兴地喊了起来:“金肚,金肚!”金雕没有答应她,她听到风声变了。回过头看到无数支插着大羽毛的利箭飞了过来。金肚呀呀狂叫,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她也跟着一会儿看大海大船,一会儿看红天紫云。
终于看不到飞箭了,金肚夹着她飞进了云彩中。红的、紫的、蓝的、绿的、白的、黄的……各种颜色和形状,金肚飞得太快,她还来不及看清云彩的形状。她感觉就像是在后山花园捉迷藏一样,从假山躲到大石头或大树根下,弟弟总是找不到她。
哈哈,真的看到弟弟了。他躲在一个像马一样的云彩后面,又从马肚子跑到一个紫牛的后腿旁。金肚盘来盘去,弟弟总是逃不出她的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么高兴,做梦了?”苏三妹惊扰了她的好梦,“快天亮了,准备出去。”
“哦……”她眼睛没来得及睁开,顺口回应了一声。她好想这个梦能成真,如果哪天金肚能找来的话,她就可以飞回家了!
船好像真的又停了,已经能听到甲板上走动的杂乱脚步声。她顺着舱壁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几个呵欠。过道小窗飘进臊臭味进来,让她赶紧闭上嘴,坐了下来。然后,苏三妹也站了起来。但她没有立即坐下,似乎闻不到那刺鼻的异味。
不一会儿,舱门被打开了,过道的灯光很亮,比平常亮多了。几个黑衣人站在门边,用短棒敲着门框,说:“这个舱里的,全部打扫卫生!”他举着短棒,指着里头的女孩,“你,你,你,你们几个去提水;你,你,你们几个去拿扫把;剩下的人用抹布擦!边冲洗边扫,最后擦干!干完了才有饭吃,白米饭啊!”
她和苏三妹被分配到擦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想还是躲在角落里好。临近舱门边和坐中间的都是昨天新来的,几乎全出去提水扫地了。苏三妹看着她们出去,低声说:“命真好,一来就有白米饭吃。”她看了一眼苏三妹,不知道说啥。
坐下来等到她们边冲洗边扫完,就有好大一会儿。刚开始冲洗的时候,那种强烈混合臊臭味让她头昏目眩,肚子不断*,想吐又吐不出来,也没东西可吐。后来就慢慢地闻不到臭味了,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这时,一个黑衣人打开了舱门,敲着门框喊她们去擦地。
人多力量大,地板擦起来吱吱响。但是,头一回擦地的她不但弄湿了马裤,还被木刺扎了手。幸亏有苏三妹在一旁,及时帮她止住了指头上的伤口。此时的她感到心里很痛,鼻子很酸,但还是忍住没有哭出来。
总共差不多有半个时辰,黑衣人终于喊停,让她们十来个人上甲板上吃饭。
当她们上到甲板上时,那些先出来的人就开始进舱了。黑衣人让她们站在船尾去,等其他人都进舱了,才有饭菜提上来。她和苏三妹就在船尾看太阳从西方海面升起,看海鸥绕着大船飞来飞去,看浪花一层层卷起,消失在海水中。但她没有心情,满脑想的还是如何逃走。苏三妹却说:“出来这么久,终于吃上饭菜,天天啃苞米都成猴子了。”
听到苏三妹的话,她扑哧笑了出来。心想,她在王宫连白米饭都吃腻了,每天都是厨子变着花样,各种点心和菜肴轮番上,那才叫美味呢。这里的……连豆浆油条都没有。
苏三妹把她掰得面对面,低声说:“我说你是大家小姐吧,你可别在这里露出小姐姿态,否则他们拿你当招牌,有你苦头吃的。”
“嗯。”她点点头,不知道说啥。
不一会儿,甲板上就剩她们这些打扫卫生的和黑衣人了,船也开动了。苏三妹拉着她的手,快速走到甲板舱门口,半桶白米饭、半桶萝卜和半桶连汤带水的青菜摆在了楼梯口。三个黑衣人各拿一个勺子,打饭打菜。要求她们排队,自己拿碗筷接着就行。
碗很大,但是饭菜却不多。她和苏三妹还是走到船头那边有高台板子的地方去吃,把碗放在高台上,站着吃。苏三妹还没放好碗就呼噜哗啦吃了起来,感觉特别香,特别美味。游倩看着这碗里没模没样的萝卜白菜,还不如看看大海。
苏三妹看她没有动筷子,抬起头看着她,笑着说:“吃啊,多少吃点儿,吃不完我帮你。”
她从海面上收回目光,拿起筷子端起碗,伸到苏三妹的碗边,拨了一大半过去。吃吧,至少比啃苞米强。她心里在安慰和鼓励自己,便把脸埋进大碗里,闭着眼睛吃起来。
只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没有轮到白米饭。直到在船上的最后一天,当她再次端起大碗时,就没再拨一半给苏三妹了。此时的她也一头扎了大碗,感觉萝卜白菜的味道还是不错的,至少比啃苞米强多了。
狼吞虎咽地吃到一半时,她抬眼看了看海面。前面就是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进进出出,有挂帆的,也有划桨的,有满载各种货物的,也有看起来像游玩的。后来的吃饭时间就更加愉快了,待会儿可能要下船,快点吃。
当她们吃完饭,把送到舱门口的木桶中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码头。凌乱的船帆和横七竖八的船只,她没找到什么合适的机会,除非现在就跳海。但她不会游泳,会淹死的。
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阵琴声。她停住了脚步,反正黑衣人没押着她们。这琴声跟母妃和大姐弹的好像啊!
她立即折转身,返回甲板,扶着船舷寻找琴声。
一阵酒气扑鼻而来,琴声也像是那船上出来的。她仔细盯着相向而来的大船,越来越近。可是,黑衣人从船头走过来了,挥着短棒,示意她下到舱里。她进到舱门里,回过头继续看那艘船。琴声真的好熟悉呀!母妃和大姐在那船上喝酒?
没大一会儿,两船擦水而过,相隔几丈远。是的,大姐在上面弹琴!
她不顾一切地跑到船舷边,举起手边摇动边喊:“大姐!大姐——大姐——”
琴声停了,大姐转过了身子。
“大姐——大……”黑衣人捂住了她的嘴,拦腰抱起了她,抓进了船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