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不耐烦地扯开他扒拉的手,(你冷静点,我已经找好人了。)
一想到他拍视频才招惹了这些事,我忍不住责怪道。
(你拍视频就拍视频,怎么还把人弄死了?)
梁鑫武为人懦弱,要说他拍视频就能把人逼死我是不相信的。
梁鑫武听到这话自知理亏,四处躲闪着眼神,半天憋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想不开了。)
瞧着他这样子我就知道背后还有其他原因,但我说不了什么了。
当我第一次知道梁鑫武对凌漪拍视频的时候,我也曾质问梁鑫武,但最后总会汇成一句话。
(许清,现在咱俩是一体的。)
身为孤儿的我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话,也只好默认了他的行为。
出院的第一天半夜一点,一切正常。
第二天,正常。
第三天,正常。
……
一直到半个月后,那人再也没出现过。
连方杨都打电话询问,(那人不会是放弃了吧?)
我和梁鑫武自然知道那人是不可能放弃的,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正常的样子仿佛他真的不会再来了。
直到我在第三十天接到了警察的电话,站在停尸间里,我看到方杨的尸体,他被一刀毙命。
(许清女士,你认识这位受害者吗?)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那间停尸间的,方杨惨死的模样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头,他脸上的留下的像是在威胁我,又像是挑衅。
(别想逃!)
从那后,警察彻底将我和梁鑫武视为了重点监察对象。
梁鑫武看着楼底下的几名便衣警察,忧心忡忡,(我们要被监视了)
我烦躁地来回查看门口的监控。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本想让方杨找几个人将那人逮住,却没想到那人手段这么残忍。
是我忘了,他能做出那么变态的威胁就代表他也是刀尖舔血的人物。
接下来呢,就算警察查不出来梁鑫武犯的那些混事,我们两个真的能安然无事吗?
带着恐惧和心虚,我和梁鑫武再一次如临大敌一般等到了半夜一点。
可是这次,出事的是梁鑫武。
半夜十二点半,我将匕首放进口袋,隔着厚重的衣物,沉甸甸地,它和我的心脏贴在一起。
身旁的梁鑫武手里也拿着一把菜刀,神情惊惧又慌张。
指针指向一点。
(砰!)
房间的所有灯光全部关闭,熟悉的场景让我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我伸手向梁鑫武摸去,却摸了个空。
梁鑫武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我的恐惧到达巅峰。
我试探着出声,(梁鑫武?)
没有一点点回应,我起身向卧室挪去,身后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口鼻。
几秒后,我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我是被警察叫醒的。
房间里梁鑫武的尸体惨不忍睹,他的身上不知道被捅了多少刀,身下的血蔓延了整个地面。
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极度收缩,是死不瞑目。
我再次被送进了医院。
身边接连死了两个人,我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了大半,在醒来的那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
医院的各项检查做了个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因为重大刺激激发了失语症。
案件没有任何进度,唯一的当事人又成了哑巴。
警察一次次来,一次次失望而归。
在我成了哑巴的第三天,王警察带来了一个消息。
(我们查出,梁鑫武拍摄凌漪的不雅视频曾被一个高利贷群体传播。)
(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我确实不知道梁鑫武曾经传播,梁鑫武没有那个胆子。
他似乎也没指望我能知道,继续说道。
(梁鑫武曾经赌博欠债五十万,但是他那段时间东躲西藏,后来债主找到了凌漪。)
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结果发出来了一个诡异的语调。
怪不得梁鑫武不敢和我说背后的原因。
怪不得他会心虚成那样。
王警察见我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忍不住问道。
(你不惊讶吗?)
我缓慢地摇摇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梁鑫武死了,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至于凌漪,她确实可怜,只是世界上可怜人那么多,我总不能每个都去可怜。
(凌漪还有一个弟弟,叫凌峰)
接着王警察拿出一张照片摆在我的面前,我撇去一眼。
和凌漪像,和我也像。
(凌漪死后,凌峰曾经一直来找梁鑫武,直到两年前他在老家发生一起意外再没出现过。)
我抬头,困惑地看着王警察。
见我的反应平平无奇,王警察拿起资料,像是终于放弃了。
只是他走之前,递给了我一张合照。
几秒后,我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看着面前的一张三人合照若有所思。
5
我出院那天,王警察再次上门。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站在他的对面。
像是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我平静地写下问话。
(王警察,案子有进展了吗?)
他叹口气,但仿佛松了口气。
(没有。)
我依旧没什么反应,他沉默几秒,将一叠文件递到我面前。
(十几年前那场孤儿院案,)
我倏地瞪大眼睛,死死咬唇。
(是我对不起你们。)
之前的家是回不去了,我进了一个小旅馆办了两天的入住。
狭小的房间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潮湿的闷热气息,我无视掉门框挂着的小蜘蛛网,径直向桌子前走去。
那一叠文件边泛着黄,还有股霉味,一看就是老物件了。
我翻开草草看过前面后迅速打开最后那两页纸。
(文欣孤儿院亵渎、虐童案。)
(1999年9月28日,文欣孤儿院副院长梁文涉嫌对院内孩童实施亵渎虐待行为,但因证据不足在拘留所内拘留十五日后释放。)
(报道本次消息的电视台记者凌云志在一个月后被辞退,同月,文欣孤儿院的办公室发生一场大火,其中一位女童被凌云志收养。)
(根据调查,凌云志在2008年因病逝世,膝下两名子女分别是凌漪(已在2020年自杀)和凌峰(于2021年发生意外失踪))
(另,养女凌清在2020年失踪。)
泛黄的纸张软踏踏的,一叠文件合上如同被吸铁石吸住一样,看上去薄薄的。
我面无表情地掏出旅馆抽屉深处的打火机,点燃扔掉一气呵成。
我放空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脑海里闪过王警察的警牌,(王辉)我喃喃道,声音嘶哑但音调标准。
这个名字对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念起这个名字心里仍然是满腔的怨恨。
如同对那个禽兽副院长一样的怨和恨。
那时候,我还不叫许清,我没有名字,孤儿院里大家只叫我清清。
我五岁时第一次被拿着棒棒糖的副院长骗到了那间办公室。
我记得他笑得很温和,但是后来他的声音和笑容成了我毕生无法忘却的噩梦。
后来,终于有人来救我。
那名记者和警察两脸严肃,他们交谈许久,最后那个警察走到我面前,(清清,别怕,我们会帮你的。)
当时我十岁,已经被副院长的魔掌掌控了五年,我第一次有了希望。
我相信了。
可是,那重生的希望在副院长从拘留所回来踏进孤儿院的那一刻重又烧成灰烬。
他们骗了我。
当晚我听着副院长肮脏的咒骂,被鞭子抽打得不成人样,全身没有一处好肉。
没人看得起一个小孩的决心。
没人知道一个小孩有怎么样的力量。
在一个月后,我再次来到副院长的办公室,在他背过身抽出那条皮鞭的前三十秒,我抄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办公室的文件柜。
副院长着急想要上前扑灭,口里还不停地威胁要杀了我,那时候我没有一点害怕,我用尽全力捧起桌前优秀慈善家的奖杯,狠狠砸向了他的后背。
他被砸的身子一塌,柜子的火瞬间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
总之,他死了。
死在我的面前,死不瞑目。
和他的儿子一样。
回忆结束,我的手机适时响起。
陌生来电。
此刻我身上丝毫没有之前害怕的模样,甚至还有些惬意自得。
我接起来,笑着说。
(好了。)
6
和凌峰的见面约在了旅馆。
外面下得瓢泼大雨,稀里哗啦的声音和小房间相得益彰。
在狭小又破烂的房间里,我和凌峰对视一眼,双双点了点头,我抽出一条烟递给他,点燃,呼出一口,仿若是身处天堂。
(姐,确定那个警察不会管了吗?)
凌峰脸上带着几道疤痕,寸头黑肤,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穷凶恶极的死囚。
(不知道,可能吧。)
我再次呼出一口烟,朦朦胧胧的烟雾里,我挑起嘴角,漫不经心,(管了也无所谓。)
听到我这无所谓的话凌峰急了,(那怎么行,我们计划这几年不就为了全身而退吗?)
我扔掉香烟,碾碎,严肃认真地看着凌峰,(凌峰,我本来就没退路了。)
(我是为了你姐姐,也为了你才苟延残喘多活这几年。)
(凌峰,你才20岁。)
话音落下,凌峰不再出声。
我起开三听啤酒,凌峰举起酒,红血丝的瞳孔配上泛红的眼眶,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将我逗乐。
我朝另一侧方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凌漪,你看凌峰这没出息的样子。)
凌峰熊掌般的手一抹眼,碰上我的酒瓶,再度开口又是豪言壮语。
(二姐,咱们都得好好的。)
(当然。)
我晃晃酒瓶,眯起眼碰杯。
凌峰走后的第二晚,我的房间迎来一名熟人。
王辉脱去警服换上便装,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我弹了弹烟灰,吊儿郎当,(进来啊。)
(许清,不,凌清,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看完他递来的资料,我不禁笑出声,(怪不得当初梁文一死,你就没影了。)
(梁家保护伞没这么多年了,你倒是活得好好的。)
王辉站在我面前,犹豫几秒噗通跪倒在地。
(凌清,你帮帮我吧,我女儿今年已经考上公务员了,她不能,不能因为我……)
我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无助的中年人,看了许久发现他和当年那个说要帮我的警察的身影根本重合不起来。
十几年前,梁文靠着背后的保护伞作威作福,王辉是个刚转正的警察,哪来的力量和他对抗。
后来保护伞倒塌,王辉又靠着自己曾经的正义揭发一跃升职。
只是我的重新出现和这一连串的巧合,王辉哪里不知道我是有备而来。
接着王辉开始讲述自己的难处,断断续续地讲了十几分钟,一个大男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凌清,云志当年被辞退,我真的太害怕了,我那时候刚转正,全家都指望着我……)
话没讲完,我递给他一只香烟,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他一跳,等了几秒,他忙不迭接过去。
(我不在乎你当年为了自己没管我,王辉叔叔。)
(我也可以理解你为了家庭在工作上小心翼翼不敢得罪领导。)
我替他点上那根烟,声音轻得如同烟雾,(我当然可以帮你,但是你也要帮我。)
王辉最后走的时候已经没了局促的神情,但他在即将离开的前一秒忽然转过身。
(凌清,当年我真的对不起你。)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快速眨了眨眼睛,垂下眼默默,(走吧。)
7
接下来的一周里,凌峰偶尔会和我有电话联系,只是我们没再碰面。
谁也不知道,警察是不是还在看着我们。
现在的隐忍是为了以后的好日子。
这是凌峰说的,当时我听到还故作夸张地夸他,(你还挺会说,不愧是作文拿满分的神童。)
(要不是这些破事,小峰现在肯定会考一个很好的大学。)
沉默几秒,凌峰别扭地岔开话题。
和王辉约定后的一周后,我在一个阴雨天去看了凌漪。
她在的墓园很偏,也不大,但我还是很郑重地买了好看的花,穿着正式去看她。
我将花摆好,墓碑上凌漪的照片是她大学入学时拍的照片,笑起来两边各有一个梨涡,样貌姣好又阳光。
(阿漪,我给你报仇了。)
我看着凌漪的笑颜也笑起来,(今天是个雨天,是你的天气哦。)
凌漪曾经和我说过,我是凌清,是晴天,她是凌漪,是雨天。
我问为什么,她哈哈嘲笑我,(笨呀你,下了雨才会有涟漪呀。)
其实凌漪不知道,在我心里,她才是晴天,我是雨天。
或许是我第一次进凌家时她牵着凌峰温柔地看着我的那刻起,我这样破碎的人也有了爱和被爱的资格。
我刚被收养的那年,养父没有工作,全家的负担都落在了凌漪身上。
是凌漪,教我认字,不耐其烦地一遍遍靠近我,她从来没有因为我的遭遇而厌弃我,也不曾因为养父是由于我带来的麻烦没有了工作而怨恨我。
我是真的想要重新好好的开始自己的人生的。
所有的变故都在那一年。
我依然记得凌漪当时知道了梁鑫武拍了那种视频后慌乱地来找我的样子。
她红肿着眼,面容苍白无力,(怎么办阿清,万一他传出去我怎么办?)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安慰了凌漪多少句,只是最后我报警的号码还是没拨出去。
后来几天我都在凌漪身边,生怕她想不开,凌漪也在我的陪伴下渐渐有了勇气去报警。
我记得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我会报警,这是他的错,我不会因为这个怪自己。)
她还笑着和我约定等报警后就要好好吃一顿。
但仅仅过了一天,我再次看到凌漪,却是她跳下楼,粉身碎骨的模样。
警方告诉我,凌漪是自杀。
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呢?
前一天还和我说要好好吃一顿安慰自己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一天里就变了想法?
但是警察出示的尸检报告已经板上定钉,我和凌峰闹了几次都被挡了回来。
这样的场景我早就经历过了,所以我不再靠警察,我开始独自寻找线索。
跟踪梁鑫武几天后我立马就发现了梁鑫武赌博欠债的事情,看到那群穷凶极恶的人,其中那个领头的漫不经心地拍着梁鑫武的脸,我听到他们说,(算你走运,那晚刚弄完那个婊子就跳楼了,要不是警察调查,你小子不死也得断条腿。)
梁鑫武谄媚地受完掌掴,又小心翼翼上前,(方杨哥,既然这样我的债就……)
话音未落,梁鑫武就被踹到了一旁,(你小子挺会想,我告诉你,就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还不起你照样得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群人走了,只剩下嘴里不断咒骂的梁鑫武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也是从那天起,我不再是凌清,我开始做许清。
凌清,一个遭遇车祸的孤女,为了接近梁鑫武,我将存款拿出来,美其名曰希望他照顾我,实则是为了后来能和他顺利在一起。
凌峰一开始不同意我这么做,但是当他看见我将他带到凌漪跳楼的地方时他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们一起计划,为了让梁鑫武彻底相信我蛰伏两年,在我和梁鑫武订婚后开始实施这场计划。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不止梁鑫武,还有方杨,伤害过凌漪的人,我一个也没放过。
方杨是被我骗到地方后被凌峰杀的,梁鑫武则是我亲自动手。
当梁鑫武的血液喷射到我脸上时我的脑海里是凌漪惨死的模样,一刀,两刀……
梁鑫武被我捅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警察没查出来?
王辉是一个原因。
还有现场,我对监控做了手脚,和凌峰联手将梁鑫武逼得精神恍惚。
对了,梁鑫武不知道,我们隔壁的邻居不是什么出国旅游的三口之家,那里面放的是凌漪的骨灰。
凌峰也正是躲在隔壁而一直没被查到。
8
我在墓园和凌漪聊了很久,一直到天暗下来,我慢吞吞开始起身往外走去。
我掏出手机,打开凌峰的联系页面,(小峰,以后要好好读书,如果可以再去考个大学。)
(还有,有空多来看看阿漪和爸爸。)
(以后就你一个人了,不要太伤心。)
(要是晴天就是我,雨天就是阿漪,我们都在你身边。)
发送完消息,我没有丝毫犹豫关机,将内存卡拔出,扔进下水道。
墓园门口,王辉走上前。
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察,那双银手铐在阳光的折射下闪出寒光,刺得我眼睛一痛。
公安局。
(许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好吧,是我杀了梁鑫武。)
(方杨也是你杀的。)
(对。)
见我承认得这么快,他们沉默几秒,又重新将刺眼的光照在我的脸上。
(为什么杀他们?)
我耸耸肩,毫不在意,(他们活该。)
两名警察被我这无所谓的态度噎住一瞬,又重新问话。
我揉了揉眼睛,语气是十足十的坦然。
(警察,是我杀的。)
(证据你们也有了,定罪吧。)
我被判刑的那天,凌峰来看我。
两个月没见,他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很落魄。
隔着厚厚的玻璃,他嘶哑的声音传过来。
(一定要这么做吗?)
(你真自私。)
我看着他不说话。
漫长的沉默过后,凌峰在最后的一分钟和我对视着。
眼泪在他眼里打转,但他声音很坚定。
(你放心,我会考上大学的。)
凌峰走后,我见到了王辉。
我和他远远地对视,几秒后,我移开了视线。
凌峰问我一定要这样做吗,我没有回答。
但是答案是肯定的。
这是以防万一的最佳方法。
没有人杀了人还不用坐牢,即使是现在逃过,可是以后呢?
我和他都清楚,杀了人,就会有被查出来的几率。
如果我们真的侥幸逃过去,可是以后能保证吗?
难道要下半辈子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吗?
我和王辉达成交易的那夜,嗓子因为吸烟变得沙哑,但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帮凌峰铺好路,让他光明磊落地活着,这是我的条件。)
我用我的下半生换来了凌峰下半辈子的人生。
我不觉得亏,就像我第一次进凌家时凌漪和凌峰递给我糖时说的。
(我们又有了一个家人,是赚了呀。)
和凌漪凌峰成为一家人,是我赚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