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秋天,依旧给予不了你任何生命的迹象。
除了那片广袤与荒凉,深入骨髓。
一望无际却波澜起伏的沙海,被一阵风吹过后,地平面与天空便立即失去了分界线。
“归停”客栈,还是那么孤独地杵在那里。
屋内,木桌上,丰盛的菜肴已经冷却,但席上的酒还是热的,人的心也是暖的。
凶渡、玄麟、长鱼三人,已经喝掉了五坛美酒。
“你可知,从此处往南去,便过阳关。
一直往前走,可抵楼兰?”
凶渡看着手中的酒碗,一边轻轻晃着,一边悠悠地说道。
“长鱼常听路人说起过。
渡兄此问,不知是何意?”
“这楼兰附近有一广袤沙漠,名曰罗布泊。
我在想……
不如就将‘归停’迁往此处去吧。”
“渡兄,你这番打算,可是为了长鱼?”
凶渡回避了长鱼的问题,自顾自继续说道。
“我想,换个地方,亦未尝不可嘛。
过去,我坚守此地,不过是为了等一个人。
事到如今,却是不必再等了。
正相反,我现在是要——躲一个人。”
“渡兄本可不必躲避灵狐,不过是为了长鱼才作此打算罢?
你已在此度过两千余年,旧地难舍。
何苦为了一个我,去做出这个改变?”
长鱼连连摇头,表示反对。
“长鱼早已做好打算,不日将离开‘归停’。
倒不是我怕那个什么灵狐,只是不想给渡兄和玄麟兄增添麻烦罢了。”
凶渡与玄麟闻言一惊,抬起头来正欲说什么。
却被长鱼摆手制止了。
“长鱼意已决,不容更改。
我知二位好意,定不愿看我置于险地。
你二位一心想保护长鱼,长鱼如何不知?
只是,这人之祸福生死,均乃天意,天意难测,如之奈何?
长鱼此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怎可靠他人来护我一生周全?
既为知交,情义自明。
两位兄长的好意,长鱼铭记于心。
但若要令二位为我忧心,便是万万不可。”
凶渡看着长鱼,霎时间心绪起伏。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出现了一个画面,耳边响起了一阵熟悉而遥远的声音。
“渡兄好意,霍去病却之不恭。
只是,行军打仗,沙场无情,刀剑无眼。
骨佩寓意虽好,然天意难测。
我若命丧征途,马革裹尸,亦是天意宿命使然。
纵是如此,霍去病亦无悔。”
……
眼前的长鱼与千年前的霍去病,此时带给他的感觉,竟无二致。
他一时百感交集,难以自抑。
还能说什么呢?
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长鱼的心性,一旦做了决定,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扭转回旋。
屋内,三个沉默的男人。
屋外,旷漠的野风在用力地刮着,刮得屋顶栈旗扑棱楞楞地作响。
它在与这千年的老友,做着不懈的较量。
长鱼走了。
带着凶渡的不安,玄麟的挂怀,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长鱼就此别过。
天命无常,愿此生有缘再见。
待到那时,你我定不醉不归。”
寥寥数语,已经道尽内心不舍与伤怀。
风烟浩渺,前路漫漫,天涯地角,唯剑作伴。
那个少年游侠长鱼,就这样消失在天际线外了。
凶渡不知道,自己已经默默流下了两行眼泪。
世人皆言:人老多情。
我这是……真的老了么?……
这无尽的生命,便注定伴随着这无尽的离合。
那这其间的悲欢,便终是不绝不休罢?
凶渡第一次面对这种无力,感到深深的累了。
长安城一如既往的繁华喧闹。
长鱼一身紫色紧身圆领长袍,牵着白马,腰间佩着长剑,正缓缓走在朱雀大街上。
那张俊朗而略显沧桑的脸,剑眉星目,身材颀长,宽肩窄腰。
端得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引无数路人纷纷侧目而视。
行至那家著名的“君悦来酒坊”,长鱼驻足了。
这是十余年前,长鱼再也熟悉不过的酒坊。
在与义兄羊奚相伴逛遍长安的日子里,此处乃兄弟二人最常光顾的酒坊。
那些曾经朝日饮酒、纵情声色的往昔岁月,一幕幕重现脑海。
这一切,犹如一根针,突然扎进他的心里,他感觉痛彻心扉。
故人已逝,余欢不再。
热情的店伙计已经飞腿跑出来,一面急吼吼地吆喝着楼上准备雅座,一面极尽讨好地顺手接过牵马的缰绳。
长鱼上了二楼,选了一处靠窗的雅座。
“哟!这不是长鱼郎君嘛!这可是多少年没见了?!
有个……十来年了吧?!
稀客呀!稀客!”
还是那个熟悉的王掌柜,那张油腻肥硕的大脸盘子上,连雀斑都没见少一颗。
数句寒暄过后,掌柜笑问:“郎君,还是老样子?”
长鱼笑着点点头。
稍倾,一大碟曲江池鲜鱼脍丝、八仙盘、烤羊腿、胡饼,以及一瓶三勒浆酒,被妥妥地端了上来。
长鱼看着这久违的食物,不觉已是饥肠辘辘。
他风卷残云般,瞬间将眼前的美味悉数送进了五脏庙。
只看得掌柜连连咋舌。
“掌柜的!结账!”
长鱼大呼一声,腰间的钱袋已经当啷一声丢在桌面上。
“郎君可曾吃好?
这桌……已经有人付过了。”
掌柜的忙不迭跑来,陪尽笑脸说道。
“哦?何人竟会代付我长鱼的饭钱?”
长鱼不禁一阵愕然。
“长鱼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不知可曾吃得尽兴?
在下唐突,冒昧代付饭资。
还望长鱼莫要怪罪才是。”
话音刚落,一位翩翩公子模样的人已经出现在长鱼眼前。
长鱼定睛一看,这不是数年未见,自己曾四下寻找的慕皇燕么?
眼前的慕皇燕,模样丝毫未变,高鼻深眼,面若冠玉,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透出光彩。
“原来竟是慕皇燕慕兄。
多年不见,慕兄俊朗如昔。
既然慕兄亦在此小酌,如何不早点现身?
也好让长鱼好好地敬上慕兄几杯?”
乍见慕皇燕,长鱼又惊又喜,不由抱拳致意,高声笑道。
“我也是刚刚至此。
撞见长鱼正大快朵颐,酒兴正酣,不敢贸然出现,怕搅了尊下的兴致。”
“慕兄说哪里话来,快快入座!
长鱼正有这许多的话,要与慕兄好好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