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麦博大叫一声，猛地跳起。
他耳边还回响着自己的尖叫。他睁开眼睛，强烈的光亮让他瞬间失明。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他的大脑还迟钝地停留在那个噩梦的黑暗中。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着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的鼻孔中充满了泥土的腥味。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他躺在一个墓穴中。上方有个打开的电筒，强光透过青草照在他二十五岁的脸上。
他蓬乱的长发被汗水湿透，沾在前额和脖子上。他宽大挺直的鼻梁被太阳洒脱了皮。下方是执拗的宽阔嘴唇。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丛林野兽的警觉和野蛮。过去半年的逃犯生涯在他眉眼间留下浓重的阴影。他失眠已久的黑色眼圈延伸到左脸颊上那块伤疤。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在灯光中闪光，带着一种奇怪的青铜绿色。
麦博痛苦地抱着头。自从半年前他发现自己失忆后，无数次的深夜，他重复地做着这个奇怪的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长相和穿着奇怪的人们。冬夜中黑色的河流，闪亮的金属铠甲，月光下的深幽壕沟，远处形状像战靴的巨石……不管梦从哪一个点开始，结局总是一样的：他在无底的黑暗中惊叫下坠！
他紧闭眼睛，苦苦地抵抗着头里的钻心疼痛。他的手下意识地移到胸口，抓住那块皮绳垂挂的绿色玉石。他的手指能感觉到玉石上的精细花纹。不知为什么，每次他碰触这块玉石时，他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他能看见那对瞳孔中跳跃的火花，但却不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头痛越来越烈，最后无声地爆炸成一片白光。白光渐渐暗淡，一切沉入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头痛像疯狂燃烧的野火过去了，只留下焦黑的土地和嘴中苦涩的味道。麦博慢慢睁开眼睛，用肮脏的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一些。他看见下方远处的城市夜景亮光和自己周围的地形轮廓。他站在山坡上的一个墓穴中。手电的光柱透过缓慢飞舞的尘埃和潮湿地面缓缓上升的热气，照在上方的绿色草皮和周围挖开的黑色泥土。一把铁锹和一个撬棒靠在坑边。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一下。破碎的屏幕显示着凌晨2:32。
他看着屏幕上的照片：赤着上身的少年麦博在一棵树下练武。他右手中指和食指合并成戟，刺向对面一个高大魁梧、头上系着黑头巾的男子。
“如果你要打倒别人，先要学会不被别人打倒。”照片中的姜武用手势向他说道。
“不被别人打倒。”麦博默默地重复。
一个小时前，他在这个半山腰的墓园中开始挖掘。
当他挖出一个大洞后，这些天的奔波和失眠最终追上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他在坑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直到被这个噩梦惊醒。他站起身来，用力伸展了一下手脚。他手臂和腿上的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在坑边上摸到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半壶。他用手背擦擦了嘴，脱去沾满泥土和汗水的T恤，赤着上身拿起铁锹挖地。
手电的余光照着覆盖着他整个背部的刺青：一只飞翔的黑鸟。黑鸟有着一对青色的眼睛。展开的翅膀羽毛丰密，层叠起伏，翅端张开的羽翎连接了他肌肉发达的手臂。汗水缓缓流过他背上的黑色飞鸟和线条分明的胸肌和腹肌。他脖子上用皮绳系着的玉石随着他的身体起伏而前后晃动。
碰地一声，铁锹碰到了什么东西。
麦博放下铁锹，用手把泥土扒拉开，下方露出一块褐色。麦博一捧一捧地把所有的黑土清除出坑，露出一个一米见方的木箱子。麦博用手抚摸着箱子角落的两个小字：姜武。这是他半年前刻的。他靠着坑壁坐下，凝视着面前的木箱。木箱粗糙而结实。表面上带着泥土侵蚀的痕迹。他闭上眼睛。六个月前逃亡前夜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屋子里闷热而昏暗。
麦博的脸上和身上布满的汗渍和脏污。刚从看守所逃出来的他，在逃离故乡之前，最后一次来看生命垂危的朋友。躺在床上的姜武的右手和左腿已经不能动了。他像海象般巨大而残破身体随着粗重的呼吸缓缓起伏。麦博痛苦地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沉默地用肮脏的手擦去脸上流下的眼泪。呼吸声突然停止，姜武的眼睛缓缓睁开。当他看到麦博时，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缓缓地举起一只手。
“起来？武叔。”麦博问道。
姜武用食指和中指搭在一起，点动一下，用哑语比划“是的”。
麦博上前将他沉重的身体抱起来。他痛苦地靠着墙上。稀薄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他漆黑的脸上。他头上绑着那块从来没有摘下的黑色头巾。古羌人如鹰喙的鼻梁高耸而弯曲，鼻翼边两条深深的纹路延续到他的嘴角。浓眉下的眼睛深处有一点光亮，忽明忽暗。他看着麦博，摇摇头。
他虚弱地用哑语比划道：“别难过，小子。”
麦博想说什么，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武的目光转到床边的一个一米半见方的木箱子：“你还记得我说的吗？”
麦博点头。姜武满意地露出一丝微笑。他眼睛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麦博看着他黑暗中的轮廓，心里感到一阵难过：一年内我失去了父亲。现在又要失去唯一的朋友。姜武把手放在枕头边上的一个方盒上。一阵猛烈的咳嗽突然袭来，姜武的身体像被一只无形的拳头打击着，缩成一团。咳嗽声中，窗外的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由远到近。他竭尽全力把盒子拿起，递给了麦博。麦博双手接过。金属盒子沉重冰凉。有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姜武推开麦博。咳嗽声中，他的强壮的身体开始最后崩塌。他眼睛里的亮光快速地昏暗。
几辆警车在院子外急速刹车。纷乱地脚步声冲入院子。
姜武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指着后门。麦博背起背包向后门冲去。在出门前他回过头来。看见姜武给他做的最后一个手势：食指弯曲，放在前额上。
“别忘了。”这是姜武最后和他说的话。
麦博忘记了很多事情。
麦博带着那个青铜盒子逃离了广阳市。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他已经记不清到过多少城市，离开多少车站和港口。逃亡在警察的追捕网络的缝隙之间。白天在闹市的工地上搬运，在市郊的居民区送餐，在人烟稀少的农场劳作。到晚上，他把那个铜盒放在身边。精疲力尽的他久久不能入睡。一旦睡着后，噩梦就会带他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那些梦中古怪的人们人是谁？那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梦境如此清晰细致？我怎么会在那个地方？我到底是什么人？麦博无数次问自己这些问题。但是他没有答案。
但是麦博记得另一个真实的噩梦。
他赤裸着身体躺在冰雪中。灼热而冰冷。他的周围有很多声音。很多人在走动。他迷蒙的眼睛看见上方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人体。烟雾从人体上方缓缓上升，在灰色的天空上画着一条粗大的黑线。有人把他粗暴地抬起来，放在一个担架上。上方出现一双锐利的眼睛，无声地审视着他。当他伸手试图挡住那人的视线，他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他的梦境和现实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鸿沟。他躺在鸿沟冰冷而黑暗的底部，恐惧而绝望。
一周前的凌晨。再次从噩梦中醒来的麦博突然意识到他永远不能逃离那些噩梦。他永远不能不恐惧黑暗。他唯一能走的路是回到他逃离的广阳，拼凑起他破碎的二十五年的人生，找到那个冬夜谋杀了父亲的凶手！
回到广阳的深夜，麦博带着青铜盒子按约来到他朋友姜武的墓前。
麦博恭敬地把青铜盒子放在木箱上。
他按照姜武教他的古羌习俗点燃一株柏枝。火焰中，一缕青烟缓缓升起。在蓝色的烟雾和绿色的清香中，麦博低头做了一个祷告。然后拿起把撬棒伸进木箱的缝隙中。铁钉从紧致木头中褪出，发出刺耳的声音。箱子盖子缓缓升起。麦博放下撬棒，伸开双手抓住箱盖的边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箱盖打开。灰尘在电筒光亮中升起，像无数细小发亮的虫子在狭窄的空间中盘旋飞舞。箱子里没有任何腐烂的气味。当灰尘在夏夜的潮湿空气中飞散后，麦博看见了死去半年的姜武。
姜武巨大的身体让箱子显得狭窄和局促。他右腿弯曲，左手抱在胸前。手臂上突出的肌肉和暴起的青筋在光亮下依旧像有血液在皮下流动。黑色头巾下方他的脸色依旧栩栩如生。突起的鹰钩鼻勾画出一个凶猛的侧影。浓眉下的眼睛微闭，像是以前在树下静思打坐。
麦博从背后的口袋里摸出那把匕首。他能感觉他的手在颤抖。麦博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去放在姜武的鼻子下方。没有呼吸。麦博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的皮肤微凉而富有弹性。麦博的手慢慢往下移去，停在姜武布满胸毛的胸口。
他闭上眼睛，再次看到姜武那晚对他的嘱咐：
“把我的心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