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殷丹浸泡在滚烫的水中。
她的身体已被粗绢擦得通红。但她还是不停擦拭。她还能闻到皮肤上残留的血腥气味。最后，她筋疲力尽地扔掉绢布，两手捂住脸，开始失控地痛哭。殷宫深处回响着她的啜泣声。
良久，殷丹的哭泣渐渐停息。她把头埋入水中。她在黑暗的水中屏住呼吸，把最后一滴眼泪融化在逐渐变凉的水里，然后缓缓地从浴池站起。晶莹的水珠带着月光的阴影从她的身体上滚落下来。她小巧的乳房，平坦的小腹，修长的大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披上侍女们挂在边上的真丝长袍，束上银色丝线腰带，穿上珍珠绣凤的拖鞋，向窗口走去。她突然踢掉拖鞋，光脚在光滑的龙凤檀木上微凉而舒适。窗外下着细雪，下方的街道已经被白雪覆盖。在镶嵌着青铜的城墙上方，露出神庙的红色屋檐和祭台的白色尖顶。背后内城王宫的琼台楼阁，和远处如飞鸟的圣堡隐现的迷蒙的雪雾中。
她转过身来，看着面前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四年的房间和宫殿。
微光从上方的六角漏窗照射进来。每扇窗棂像鸟羽，配上青铜的镶边。光亮透过，留下迷蒙的花纹。上方粗大的柱枋梁架上描有精致的彩画，雕文五彩，画华榱壁珰。轩槛皆饰以黄金、饰珠、玉贝及缠裹锦绣。缭绕的云气和五彩缤纷的飞鸟。两根蓝色大理石的柱子在黑暗中浸润出幽暗的光华，上方精细的莲瓣花纹勾勒出一扇镂空的白色月洞门。门后面是香茶茱萸的轻羽大床，各种绫罗绸缎轻袍，华丽优雅的皮袍大氅，珍奇异宝首饰，繁琐复杂的礼仪和习俗，和一个羞涩胆小，雍容华贵，端庄克制的自己。她是卫国将军殷蒙的独生女儿，未来的蜀国王后。
但是，她心里爱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窗下的广场通衢大道伸向城门。她看见六岁的自己跑向黑漆漆门洞。她红色的衣裙在火光中跳跃飘扬。门洞的尽头站立着一队披挂着金色盔甲，背着长剑的骑兵。她躲过士兵们的喊叫和向她抓来的手，向着骑兵队列中间、坐在马上的小麦博跑去……
她仿佛看见远方的的白雾在午夜的黑暗中缓缓消散，露出前方的巨人河。黑色的冰和闪亮的水融成一幅流动的画。在深灰色天空下，对面的河岸有条垂直的深沟笔直向前。深沟的尽头是座巨石，像一只天神的战靴。她看见麦博向着石头爬去，下方是追赶的鬼兵。麦博爬到最高处，转过头来，向她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消失在石头的另一边……
更鼓声音惊醒了殷丹。她眼前的幻境在雪雾中消失，只留下眼前被商军投石器巨石，云梯，刀剑摧残的城墙和街道。
白天的记忆被红色的血和白色的雪混合成一片模糊和混乱。
她唯一记得是父亲插在胸口那支黑箭和白色羽毛上殷红的鲜血。她按下父亲耳边的一个暗钮。战场上让敌人恐惧万分的赤魔面具瞬间收起，露出他须发斑白清癯的脸。浓稠的血沫从父亲嘴里涌出。他失神的眼睛看着上方的殷丹，说不出话来。
“父亲！父亲……”殷丹眼里充满泪水，跪在父亲边上。
殷蒙的头微微侧过，他的眼睛慢慢地在殷丹的脸上聚焦。他苍白的嘴唇蠕动着，但是话语淹没在流出的血水里。殷丹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在粗重的喘息声中，她听见父亲说道：“赤魔……”
“什么？”殷丹问道。
“……不死……”父亲轻声说道。
父亲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缓慢而轻微，最后消失。殷丹抬起头来，看着披挂着赤铜铠甲的父亲靠坐在城墙上，手依然紧握腰上的血色剑。他睁着双眼望着她，就像小时候每天清晨在花园中看着她练武的样子。
殷丹的泪水流下了脸颊。
城头下方传来父亲坐骑墨铜凄惨的嘶鸣。殷丹两手捧着赤魔面具，将它从父亲的脸上脱下来。慢慢放在自己的脸上。当面具一碰到她的脸，发出一个轻微的声响展开，她的脸变成了赤魔。在面具的背后，殷丹能够尝到父亲的鲜血和自己泪水的味道。
带着赤魔面具、佩戴赤血剑的她站在雪花飞舞的城墙上，看着通红的铜汁融化了爬上城墙的商军死士。红色披风的阴影中。她掷下的长矛让逃敌在万人敌军阵前熊熊燃烧。冲出打开的城门，她生擒死士，击杀旅将，敌军逃逸。城头上的武士们欢呼不死的赤魔。她身体里面一个沉睡的东西开始醒来。
她变成赤魔。变成一个野性，无畏，勇猛的女战士。
热血沸腾、激情兴奋的下面，殷丹同时感到一种不安和恐惧：我能装扮赤魔多久呢？现在我究竟是谁？是那个在深宫中贤淑温婉的淑女殷丹？还是那个在战场上让千万人恐惧的赤色恶魔？哪个是真正的我呢？
“小姐……”一个声音打断了殷丹的思路。
殷丹转过身去，看见侍女青儿站在月洞门口。
“陛下叫小姐现在前往神庙。”青儿说道。
长街无人。一骑追风。
自从主人殷蒙去世后，墨铜一直不吃不喝，不让任何人接近它。只有当殷丹戴上赤魔面具后，它才让殷丹骑上并驾驭它。内城大门打开，殷丹飞驰而过。外城的灯火明显被内城昏暗。殷丹绕过祭台，穿过一条条黑暗的小巷。左边的远处有一片漆黑，延续到城墙的边缘。这是传说中的天坑，地上一个巨大的圆坑。人们传说黑暗的坑底里有个黑色巨兽。常在深夜发出恐怖的叫声。小巷尽头灯光突然光明。前方是红黑相间的神庙高耸的飞檐。
神庙台阶上的残雪已被打扫干净。殷丹走上白色的花岗岩阶梯和红色的大门之间。在阶梯尽头的平台上，她跪了下来，虔诚地拜了三下。她身上的赤铜铠甲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神庙的红色大门缓缓打开。微弱的天光谨慎地停在门口，窥视着里面高深的黑暗。
殷丹跨过高厚的门槛，进入大殿。大殿中，一排高大原木柱子上燃烧着巨大的火把，在前方无尽的黑暗中延展。殷丹脸上的赤魔面具隐现在明暗之间，如同鬼魅。她的皮靴踏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剑鞘和铠甲的摩擦声和大氅在地上的拖曳声，在宽阔的大殿中细微地回响，显得格外响亮和清晰。面具掩盖了殷丹脸上的表情。每次殷丹走进大殿，不知为什么总能闻到一丝血的味道。随着进入大殿的深处，血腥味道变得更加浓厚，像是溶解在黑色液体中的红色固体，无从辨别，但又无所不在。
殿堂高处的阴影里，排列着九个两人高的青铜面具。每个面具带着不同的表情，或嬉笑或狰狞，在黑暗中凝视下方缓缓移动的人影。殷丹不知道那些在半空中的眼睛是否曾经见证这个黑暗空间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他们宽阔如勾的鼻子有没有闻到那让人不安的血腥气味。
黑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一个黑影掠过殷丹身边，从过道上向大殿门口飞奔而去……
殷丹转过身体，试图抓住那个黑影。但是抓了一个空。她下意识地抓住腰间的双剑上。通往门口的走道上被火光照亮，光滑的青石如镜面般光滑，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一切只是很久以前在自己心里留下的残存记忆。殷丹站在那里看着大门的方向很久，然后转过身来，继续往大殿的深处走去。
大殿尽头的墙壁上，映照着罗云像标枪般挺立的影子。金色高耸的战盔上的红缨在火光中如飘扬的残血。看着走近的殷丹，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他背后站着一队穿着金色铠甲的御林卫。每人手执金色长矛，腰悬镏金宝剑。头盔的阴影下，武士们没有表情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中勾勒出粗硬的线条。殷丹走近，罗云恭敬但冷淡地躬身行礼。
“将军，请你将武器留下。”罗云说道。
殷丹没有动，透过面具看着罗云。
罗云不卑不亢地说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殷丹解下牛皮佩剑皮带，把双剑递给罗云，然后从腰间拔出短剑递给罗云。
“陛下在等着将军。”罗云说道。
士兵们分开左右，形成一条长矛林立的甬道。殷丹走到甬道的尽头，打开一扇门。门里是一条明亮的原木走廊。几个拐弯之后，一扇木门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殷丹站在门前。门里传来一个苍老声音低沉的吟唱。嘶哑而苍凉。期间伴随着一个小孩的轻声抽泣。歌声时而婉转，时而高亢，最后变化成一种奇怪的语言，发音剧烈爆破，节奏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声嘶力竭的嘶吼。小孩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一片如死般的沉寂。
殷丹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