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乙娘是别都瞿上的名妓。
帝辛十年的秋天,十五岁的她爱上一个来京城游玩的年轻书生。一个冬天的深夜,两人冒着风雪私奔逃出瞿上。途中乙娘染病,辗转病榻。书生偷了她一生积蓄,弃她而去。寒冬风雪中,奄奄一息的乙娘一路乞讨来到蜀城。十年后,她成为蜀城粉巷里的低级娼寮老鸨。
蜀城被商朝大军围困,天还没黑尽,家家已经闭门早歇。寒冷的雪夜,本来已生意清淡的妓寮更是门可罗雀。但是出于习惯,乙娘还是点亮了门前的花灯,成为黑暗小巷尽头的唯一光亮。姑娘们在灯下说着闲话,七嘴八舌地说着城里人们谈论的深谷吃人巨兽再次深夜出现的谣传。灯光下隐现着涂抹红蓝花的腮红和眼影和年轻而疲乏的脸。
午夜过后,还是一个客人也没有。乙娘让开始哈欠连天的姑娘们回房睡觉。她独自坐在前厅的桌前,烫一壶浊酒,倒入陶杯中。喝一杯,看着灯花,发了一会儿呆。她想起瞿上闹市中那个灯火辉煌的楼阁,想到那个温润柔弱的书生,那些抵死缠绵的日日夜夜。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窗外雪飘依旧,远处城头上的号角和人声渐渐安静。她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着了,陶杯微倾,透明的酒水顺着桌子缓缓流动。她又梦见重病的自己被凶狠的旅店店主一把推出门。她茫然而无助地躺在肮脏的雪地上,脖子上沾着刺骨的冰雪……
她猛一激灵,一下惊醒,依旧能感觉脖子上的冰凉。她低头,看见脖子上横着一柄发亮的短剑。她惊恐地大叫一声,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嘴被一只绵白的手紧紧按住。她一动不敢动,只有两只眼珠在转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要两个你最健壮、最低等的女人!”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她的对她耳语道。
她惊恐地点点头。
“楼上大房。不许掌灯!”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乙娘连连点头,手从她的嘴前移开。她的眼睛突然发直地看着桌面:一个东西在灯光下滚动。等那东西停在桌子中央,她瞳孔突然放大:一枚刻着飞鸟的贝壳!
“谢谢!谢谢老爷……”乙娘连声道谢。
她伸手一把抓过贝壳,紧紧地握着手心里。她用左手摸了摸咽喉,短剑的刀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但是那个冰凉的感觉依旧还在。她慢慢转过头去,但是身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片灯影下的黑暗。
戎戈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幻觉。
汗水从他筋肉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滴落下来,浸湿他腰间佩戴青铜短剑的熟牛皮带。他紧闭双眼做最后的冲刺。他突然感到万道金光直射在他的脸上。各种画面在他的眼前飞快地闪过。冲天而起的黑鸟,凝视着他的绿色瞳仁,悬崖上的棺木,风中飞扬的结绳,向他扑来的黑鸟,和无数刺向他的利剑……
光的幕帘突然破碎,他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脸。
他想要抬起手阻挡刺眼的光,但是身下女子扭动的身体像长满触手的野藤,紧紧地缠绕他不放。他感到炙热空气的撕裂和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气味。他狂叫一声,从粘稠的藤曼中拔出手来,抽出腰间的短剑向面前的脸挥去。锋利的剑锋切入肉体,发出锉沌声音和凄厉的惨叫。戎戈疯狂地挥动短剑。殷红的鲜血飞溅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带着温热的腥味。他的脸变成了一个血红的面具。当房间里变成安静的墓穴,他睁开垂滴着鲜血的眼睛,眼前绚丽无比的金色光芒已经消退,满目是深厚鲜艳的红色和无边无际的黑色。那一瞬间,他记起刚才幻觉中的那张脸。
那是他自己的脸。
坐在前厅桌前的乙娘抬头看着上方的天花板。
手掌中的贝壳被她的体温捂得温暖而圆润。她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不安。她回想起在短剑从她脖子上收回的瞬间,她看到了短剑锻造精致的手柄上镶嵌的红宝石。从上方的人粉白和细腻的手掌,她想起在瞿上的花房时,老鸨妈妈曾经说过在一个遥远地方有种特殊男人:他们从小就被阉割去男人的物件,然后被送入宫中成为侍从或是被训练成不畏死的战士。她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深夜来到她深巷的娼寮,点名要两个强壮而低级的姑娘,却付了不可思议的价钱。她唯一知道的是:今天晚上的来客是非同常人。
楼上传来女子尖利的叫声。乙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两个蠢笨的姑娘终于学会了她教授的叫床技巧了。奇怪的是叫声突然停顿,然后再无声息。乙娘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楼板。油灯的光亮把四周的东西投影在天花板上,像是鬼影搖曳。四周一片奇怪的寂静。一种黑色冰凉的感觉像一条细蛇,从她的背上缓缓往上爬去,就像当年他发现那个书生已经离开她的那一时刻。她把贝壳小心地放入亵衣和胸脯之间。然后蹑手蹑脚地从楼梯走上楼去。
她在二楼大房的门口站着,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突然一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身上:那个在雪地里挣扎的冰冷和绝望的感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发现冰冷的感觉不是来自她的心里,而是眼前的门。门的另一边像是个冰雪寒冷的世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轻轻地推开了门。
在窗外积雪映射的微光中,房间里是一片血的世界。墙上和天花板上溅满了如同梅花般鲜红的血点,地上的竹席和被子上浸满了黑红的血。一个赤裸而残破的女人身体四肢叉开,俯身躺在房间中央……
背后一声巨响。乙娘惊跳起来。她转身看到被狂风突然关上的房门。她惊魂未定地转过身来,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她看见前方墙角的地上有团黑漆漆的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随时准备夺门而逃。走近了。她看见两个姑娘中的一个赤裸地蜷缩在角落里。
“出了……什么事了?”乙娘颤抖地问道。
赤裸的女子没有动。
“怎么回事?!”乙娘追问道。
女子慢慢抬起头来。漆黑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在长发后闪着奇怪的光。她的眼睛对着乙娘,但是她的目光没有在她脸上聚焦,看着她身后。乙娘颤抖地回过头去,她的身后没有人,只有一个大开的窗户,狂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灌入房间。
“他……人呢?”乙娘急切地问道。
“他不是人。”女子突然疯狂地喊道,脸上涂满血红的恐惧,“他是个魔鬼!”
身材臃肿肥胖的野利嵬举着火把站在暗巷中。
作为一个记事前就已经被阉割的男人,他永远不能想象男女之事和男女之情。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主人过一段时间要在深夜潜入蜀城最低级的娼寮,要两个低级而强壮的妓女。然后他就默默地等在后面的黑暗小巷中,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但是,他知道不需要知道或明白为什么。当那把冒着火星的铜刀切入他幼小身体的一刻,忠实执行主人的每一个命令已经成为他的天性和职责。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出现,大步向他走来。戎戈苍白的脸出现在火把的光亮中。
“陛下!”野利嵬躬身叫道。
戎戈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大踏步往前走去。野利嵬转身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他注意到戎戈的白虎皮大氅下摆被血染成了黑色,在残雪中拖移,留下一条红色的痕迹。
巷口站着一排金盔金甲的御林卫武士。火把的光亮勾勒出御林统领罗云年轻英武的脸。他身穿青铜鎏金盔甲,像一支标枪站在队列前面,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密切注视着向他走来的国王的一举一动。
“陛下!”他躬身行礼。
罗云牵过一匹高大白马,在戎戈面前站定。戎戈矫健地偏腿上马。他从罗云手中接过缰绳,正要纵马前行,他转过头来看了下方的野利嵬一眼。
“是!陛下。”野利嵬躬身恭敬地说道。他轻声提醒道,“陛下务必不要忘了太后在宫中等着。”
戎戈没有说话,他的后牙紧紧相咬,脸颊下方露出一棱肌肉。他一松缰绳,白马向前窜出。罗云一夹马肚,紧紧跟上。举着火把的羽林卫武士整齐地跟在后面。一行人拐过一个弯,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之中。
留在黑暗中的野利嵬轻轻叹了口气。他迈着碎步向小巷深处的那盏红灯走去。进门时,他拔出那柄横插在身后剑鞘里的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