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无人。
两边整齐的民居在细雪中沉默地排列着。街道尽头是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央耸立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塑像。花岗岩的底座上,二十尺高的戎戈铜像矗立在灰黑色的天空下。左手握着腰间的宝剑剑柄,右手高举,指向空中。高耸的头盔下方,双目直视前方。广场左边是深红色的神庙,在深灰色的天空下庄严肃穆。右侧白色的祭台被飘舞的雪花勾勒出静谧的轮廓。长街尽头是通往内城的城门。内城里巍峨的王宫在灰色的夜空中镶嵌了飞檐和琼阁的黑色,在点点金黄的光亮点缀下,显得深幽动人。王宫尽头山顶上的圣堡像一只飞翔在空中的大鸟,俯视着大雪中被大军围困的独孤之城。
铜像下方的阴影中,几个衣衫褴褛的黑影趴在一个死马的骨架上。马尸的肉早已吃尽,白森森的骨架在漆黑的地上时隐时现。饥民们依旧咬啃、吮吸着腐烂的骨渣和骨髓,发出含混的咀嚼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饥民们略微抬起沾满血肉的脸,然后继续争抢咬食。一纵马队穿过广场。第一匹白马坐着披着白虎大氅的戎戈。他的身边是金色盔甲的罗云,身后是穿着同样盔甲的御林卫武士。蹄声轰鸣,雪泥飞溅。
就在马队放慢速度从饥民身边驰过时,一条黑影从死马骸骨后面跳起,像一只捕猎的野兽扑向马队前的戎戈。戎戈本能地勒住白马的缰绳。黑影飞在半空中,蜷缩的手臂突然张开,手指尖有亮光一闪而过。戎戈坐在人立而起的白马上,躲避着向自己扑来的黑影。
“刺客!”罗云大吼一声。
罗云纵马向前,挡在戎戈的身前。黑影手臂尽头的亮光和罗云的护心镜相接,发出金属相击之声。黑影收回手臂,落地后再次向戎戈扑去。罗云的利剑出手,带着裂帛之声,洞穿了那个黑影的身体。那人在空中突然失去前进的动力,沉重地掉在戎戈的白马脚下。一把简陋的铜刀在地上跳动。白马惊恐地往后退缩。戎戈一把拉住马缰。
“都杀了!”他大声命令道。
羽林卫士迅速分成两组。一组围绕着戎戈,另一组兵器出鞘,纵马冲向躲在马骨后面的饥民。剑影飞舞,惨叫声淹没在马蹄声中。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后,街角的积雪上溅满如梅花般的血点和躺着五具衣衫褴褛的尸体。罗云跳下马来,从边上的一个羽林卫士手中接过火把,走到被他长剑击中的那具尸首边上。尸体是个青年男子,穿着破烂的长衣,赤着漆黑的脚。他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像是在拥抱插在他身体中的剑。罗云上前将火把凑近刺客的脸。那人脸颊上有一个黑影。他靠近一些,试图看清那是什么。刺客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奋力跳起。卫士们发出一声惊呼。罗云抓住他身上露出的剑柄,把长剑更深地推进他的身体,直到把他钉在了地上的泥泞中。鲜血喷溅。刺客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罗云将火把靠近刺客的脸,照在他左眼下方一个黑色的泪滴刺青。
“他是个奴隶!”罗云说道,“是孟腾的手下。”
戎戈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刺客。
“清理掉。”他简短地命令道。
戎戈用马靴一踢马肚。白马冲出。罗云和卫士们紧随其后,留下几个卫士清理路上的尸体。
沉重的内城城门缓缓打开。
橡木轴榫的摩擦在深夜的门洞里发出刺耳的呻吟声,但是马上被纷杂的马蹄声淹没。就在马队即将进入宫城门,戎戈猛然勒住缰绳,白马负痛长嘶,人立起来。罗云一把拉住自己的坐骑,举起右手。后面的骑士紧勒缰绳,停了下来。戎戈策马转了一个圈。他的皮靴踢在马的小腹上,白马轻嘶一声,向城墙左边的一条路飞驰而去。罗云策马跟上前面的戎戈。御林卫士驱马紧随其后。
罗云一边跟着戎戈,一边问道:“陛下不是要进宫见太后吗?”
麦博一鞭子抽在白马上。白马负痛,加快步伐。罗云一夹马肚,紧紧地跟上。
百尺祭台在雪中矗立,像是镶嵌了一层白玉,晶莹剔透。戎戈和罗云在祭台的阴影中停下了马。罗云下马接过戎戈手里的缰绳。
守台军官奔跑过来,跪倒在地:“陛下!”
“他招供了没有?”戎戈问道。
“还……没有。”军官怯懦地回答。
戎戈径直向祭台底座的门走去。罗云和军官紧随其后。两个高大的士兵打开沉重的石门。戎戈走进石门,军官接过卫兵递过的火把,走在前面带路。罗云走在戎戈身边,左手始终放在腰间的剑柄上。黑暗的甬道尽头燃烧着一个高大的火盆。火光映照着中央一个悬空的小屋。小屋由青铜柱排列筑成,一人多高,五步长宽。坚实而轻巧。小屋边上的阴影中,两个高大魁梧的武士分站着一个圆盘的四周。军官打开铜门,罗云跟随戎戈走进铜屋。军官向武士们做了一个向下的手势。两个武士推动儿臂粗的铜杆。铜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开始徐徐下降。透过铜屋墙上的方形洞口,可以看到外面往上移动的花岗岩。随着铜屋的下降,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铜屋缓缓停下,铜门打开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阵温热潮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戎戈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丝巾挡住耳鼻。拿着火把的军官先走出铜屋。门外站着一个赤着上身、肥胖的牢头。他锃亮的光头上扎了一个辫揪,腰带上插着一支皮鞭。他一看到戎戈的脸,马上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带路。”军官命令道。
牢头爬起身来,弓着身子走在前面。戎戈和罗云走在军官的身后。牢头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牢房停下,打开牢门。罗云把手按在剑上,在戎戈前进入牢房。在牢房中央站着三条大汉,赤裸着油光锃亮的上身,围着一个硕大的火炉。炉火正旺,上方覆盖着一个青铜面具。黄色和蓝色火焰从面具的两只眼睛中诡异地一伸一缩。看见戎戈进来,他们一起跪倒在地。戎戈没有看他们。他的眼睛注视在前方被捆绑在四根粗大的铜链上的人。他遍体鳞伤。但微微仰着头,承接从上空落下来的雪花。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头上黑白交织的肮脏长发分开,露出一张布满了横七竖八刀疤的脸。他的左眼在火光中紧闭着,下方有个黑色的泪滴刺青,右眼是个黑色的空洞。他的左眼微微睁开,在火光中发出一道让人意想不到的光。看见走进牢房的戎戈,他脸上刀疤突然变换形状和位置,凝结成一个扭曲的微笑。
“殿下。”他身体动了一下,四肢的铜镣发出苍啷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弄,“请原谅末将不能跪拜行礼。”
“孟腾,叫陛下!”罗云大声斥责道。
“我做殿下的卫队长时候,你在罗公府里还没学会怎么尿尿呢……对了,说到尿尿,”孟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能不能给点水喝?”
罗云转头看着戎戈。戎戈似乎没有听到犯人的请求,他举着火把,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你当然不会叫我陛下。”戎戈说道。他把火把往下移,照在孟腾肩头上的一个新刀伤。他的后牙床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奴隶们都叫你孟腾王……”
戎戈向火炉边上的三个大汉点点头。两人大汉一把抓住捆绑孟腾的双臂的铜链。孟腾用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着第三个大汉用一把钳子夹住火炉上的青铜面具,向他走来。烧红的面具喷溅着火星。孟腾想躲避,但是身体一动不能动。大汉把面具按在孟腾赤裸的胸口上。孟腾发出一声惨叫。牢房中充满了皮肉烤焦的味道。孟腾的前胸留下一个焦黑而狰狞的脸。
“他们可能还没听你这么叫过吧?”戎戈微笑,“现在告诉我:你潜入神庙想干什么?”
孟腾大声地咳嗽,剧烈地喘着气。他低头看着肩上被烧焦的伤口,他的喘气声逐渐变成了嘶哑的笑声:“你还是不明白啊,殿下……”
戎戈沉默地看着孟腾。
“为什么因为你有一个做王的爹,”孟腾嘶哑地说道,“你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一国之君?而蜀城里成千上万的奴隶因为他们父母是奴隶,他们就不是人,就是畜生。他们想做人!做一个人!你懂吗?高贵的殿下。”
火光下,戎戈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孟腾,”他轻蔑地看着孟腾布满伤痕的脸,“你忘恩负义的小人!一个从小在街头卖艺的贱人。当年如果不是殷蒙将军爱才,你怎么会当上羽林金卫长?你被父王贬为贱奴,要不是母后说情,你一家满门抄斩。没有父王,你还是那个在街头表演变脸的卑贱乞丐。”戎戈厉声说道,“我是上古神鸟的子孙!身上流着神的血液。我就是神!”
透过自己胸口冒出的青烟,孟腾艰难咽了一口口水,沉默地低下了头。
戎戈将燃烧的火把伸向孟腾的脸,说道:“告诉我你想偷什么东西?我可以让你像个人一样死去!”
孟腾不语,戎戈逼近一步。孟腾突然一跃而起,从两条大汉中脱身而出,两手像鹰爪一样像戎戈的咽喉抓去。戎戈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站在边上的罗云手中的宝剑连鞘飞出,砍在孟腾的手腕上。孟腾似乎毫无知觉,继续向戎戈扑来。他像鸟爪的指甲在戎戈的虎皮大氅前襟划过。大汉们收紧他身上的铜链。他像个野兽一样,对着戎戈龇着牙齿嘶吼。鲜血和唾液从他嘴里喷出。罗云跨前一步,挡在戎戈身前。戎戈将他推开,从剑鞘中拔出宝剑,用剑尖指着孟腾的独眼。牢房中一片静默。
孟腾疯狂地叫道:“将来的某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求饶。”
房间里充满了孟腾的喘气声。
戎戈阴沉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了。明天天亮,你的人头挂着城门上,”戎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看着我杀掉的你每一个奴隶军!”
地牢的门碰然关闭。孟腾一个人留在黑暗中。他突然无力地跪倒在地。过了很久,他睁开眼睛。他的独眼中有亮光一闪。他看见前面的地上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那是个贝壳,上面刻着一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