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的马队向着商军大营门口走去。
麦博骑在队伍中间。领头的骑手穿了一件黑色的战袍,马鞍边上悬挂着一把青铜剑。剑柄简单但趁手,剑鞘陈旧肮脏。一把短剑插在腰间。他的脸隐藏在战袍帽兜的阴影里。夏娜骑在麦博前面。黑色的战袍遮盖着她修长矫健的身体。几缕纷乱的金发从她的帽檐下露出来,随风飘散。锋利的环形刀挂在她的皮短裙边上,随着她肌肉发达大腿的颠簸而微微摇晃。
小队经过战象阵营。士兵们正给高大的战象卸下沉重的铠甲和尖刺,露出他们布满伤痕的身体。巨兽们神经质地摇晃着硕大的头颅,巨大的獠牙在阴沉的日光中闪着苍白的光芒。一路上,不时还有举着火把的旅将带着士兵挨个检查每个帐篷。麦博下意识的把战袍的帽子往上拉了一下,把脸埋在帽子的阴影中。
前方的空地上,一大群光着上身的士兵用力拉着手中粗大的绳索。另一群士兵围绕着一个硕大、用生牛皮包住的木架。军官大声吼叫。士兵们背着粗绳向前走去。他们脚上的皮靴深陷在泥泞中,粗粝的棕绳在他们赤裸的身体拉出条条血痕。绳索和木架在巨大的张力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个高大的攻城塔缓缓竖立起来。
“驾!”身后的拓跋奎喊了一声。
皮鞭打在战马身上发出闷钝的声响。马队开始向军营大门跑起来。大门的横柱上悬挂着一个赤裸的人体。稀薄的日光下,雨雪落在女子左面胸口唯一的乳房和覆盖她半个上身的飞鸟刺青上。战马飞快地驰过那女子在雪地上投下的阴影,冲出商军大营。
远方广袤的地平线有闪电亮起。
混合的雨和冰打在麦博的脸上,像刀割一般。
麦博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把帽兜拉紧。细小的冰块从帽檐上掉下来。他湿透的身体感到刺骨的寒冷。他转过头去,在飘扬的雨雪缝隙中,商军褐色的军营正在孤单地缓缓后退。马队在黑暗中缓缓前行。没有人说话。夏娜和拓跋奎一前一后紧紧地和麦博保持适当的距离。胯下战马在雪水和烂泥的地面上吃力地往前走。战马急促地呼吸着,不时甩动鬃毛,把身上的雨水和冰片甩掉。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前方群山的轮廓。前方弥漫着白色的浓雾。一行人和马逐渐走入雾中的一个山坡。拐过一个狭窄的弯,前方突然开阔。
“往后传:贴近左边!”前面的黑暗中传来夏娜低声的警告。
麦博感到胯下的战马身上的肌肉变得紧张而坚硬。战马在结着薄冰的道路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右边浓厚的白雾缓缓升起,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听见下方传来激流的声音。又一道明亮的闪电亮起,麦博看到他们正走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左边是高耸的山崖,右边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弥漫着白色的烟雾,在雨雪中缓缓升起。
每个骑手都屏住呼吸,控制着身下的战马贴近左边的山崖。羊肠小道上充满了骑手压抑的粗重呼吸,马蹄落在泥水和山石上不均匀的敲击声,和下方深处深涧传来的流水声。突然,队伍的中部传来战马的嘶鸣和人的惊叫,片刻之后一个巨大的黑影冲出悬崖,在空中分为一人一马,然后消失在白雾之中,伴随的凄惨喊叫瞬间被喧嚣的水声淹没。
“不要停!继续往前!”身后传来拓跋奎粗粝冰冷的声音。
悬崖小道的尽头是个低矮而宽阔的洞口。洞口前有个平台。
六个骑手下马,抖干大氅上的水和冰。麦博注意到带路的骑手没有脱下大氅,依旧戴着帽兜。拓跋奎让其中一个矮小的骑兵把马拢在一起,系在一棵粗壮的树上。带路的骑士领着其余的人走进山洞,在黑暗中走到山洞的深处。他从背包中拿出两个火把,用火镰点亮后插在岩石间缝隙中。他的动作简单熟练,看来他很熟悉山洞中的地形。
“休息!”拓跋奎命令道。
夏娜打开一个背包,从中拿出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分给每个人。麦博接过,昏暗的火光下,他认出是马肉干。拓跋奎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皮酒袋,喝了一大口,递给边上的那个带路骑手。骑手摇摇头,没有接。
“余下路你们自己走了。”他对拓跋奎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麦博似乎觉得以前在哪里听到过。拓跋奎没有说话,沉默地喝着酒。骑手没有走,站在他对面。不知何故,山洞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麦博看到夏娜的手伸到背后握住弯刀的刀柄。骑手的右手慢慢抬起,放在腰上的短剑上。
拓跋奎咽下一口酒,放下酒壶,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包,在手中颠了一下。皮包里的钱币哗然作响。他扔给了骑手。骑手伸手在空中接住,沉默地放在怀里,转身向洞口走去。走过麦博身边,他微微转过头来,看着麦博。昏暗的火光下,麦博看见了他的脸。上次他看见这张脸是在神庙布满灰尘的青铜面具后面:黑白相间的乱发中一只独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看见麦博的脸,孟腾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停步,继续向洞口走去。
“给你。”身后传来夏娜的声音。
麦博转过身来。夏娜站在麦博面前,递给了他两根皮带,皮带上布满铜钉。
“把这个绑在靴子上。”夏娜说道。
在皮靴上绑好铜钉皮带后,拓跋奎领先走出山洞。五个人站在狂风和雨雪中,抬头看着上方漆黑的悬崖。拓跋奎身背一捆麻绳,开始向上爬去。麦博是第三个人。
皮带上的铜钉踩碎崖壁上晶莹垂挂的冰凌,嵌入后面的泥土中。麦博感觉脚下踩实了,然后拉着上方的绳子,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提升,然后再找到下一个落脚点。他用胳膊夹住绳索,两手用力摩擦,让冻僵的手逐渐恢复知觉。他感到上方绳索传来一阵晃动,他知道拓跋奎催促他加快速度。一道闪电亮起,他看见上方的拓跋奎和一个旅将像两只壁虎一样张开四肢贴在悬崖上。夏娜在他下方,两只蓝色的眼睛象野兽般地闪闪发光。下落的冰雨落入下方深幽的悬崖。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抓住已经开始结冰的绳索往上爬去。麦博能感觉到他左手的箭伤已经崩裂,但是在冰水的寒冷包裹下,并没有觉得疼痛。他不知道上方还有多远才能到达顶峰,但是他也不可能再回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上。他抬起右脚踩在一块凸起声石头上。当他迈开左脚时,右脚下的石头突然松动,消失在下方的黑暗中。他一下失去平衡,向下滑落。他用两手紧紧地抓住绳索,停止了下滑的速度。他感到手心的伤口都已撕裂,火辣辣地疼。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从雨雪的缝隙中往上看去,他的上方是个近四米的凹陷,他的双脚无法踏到山石,唯有用双手把身体提升到上方凹陷的顶端。他把双腿绞在绳索上,两手往上攀援。
上方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声。麦博仰头,一个黑色的身体和一股白色的雪水同时向他迎面扑来。麦博本能地向凹坑躲去。他的右手突然从绳索上滑脱。惨叫的旅将还有汹涌的雪水从他的身边一闪而过,向下方的深谷坠去。麦博单手抓着绳索,上方的雪水带着碎冰带着动能落在他的头上,他感到他身上的战袍和他身体变得越来越重。他开始感觉他的左手开始滑脱……
“伸手!”拓跋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麦博用尽最后的力量伸出右手。拓跋奎的手把他的手抓住,把他拉了上去。这一短暂的片刻给了麦博喘息和恢复的时间。他再次抬头,才发现他经离顶点已经不远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顶点。
麦博趴在一块岩石上,剧烈地喘气。他抬起头来,看见拓跋奎黑色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身后的崖壁上刻着一个巨大的面具,就像他曾经在丛林中看到那个古蜀城的城徽。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来。夏娜递给他那个皮酒袋。麦博接过,喝了一大口。烈酒像一条赤红的火线从他的嘴里进入他的身体,然后流向他的全身。
最后一个旅将筋疲力尽地爬进山洞。夏娜把皮酒袋递给他,旅将贪婪地喝着。夏娜转过身来看着正在擦拭鬼头戟的拓跋奎。
“这里没人把守?”夏娜问道
拓跋奎把鬼头戟插入背后,说道:“这是蜀人最神圣的地方。没有人敢走近一步。再说……就算有人进去了没用。”
“为什么?”夏娜问道。
拓跋奎没有回答,点起一个火把。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山洞。石壁上的那个巨大的面具显得更加威严而狰狞。麦博才看到面具的下方有个长方形的入口。
他把火把递给麦博,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请!”
火把像一把剑,刺入洞穴内的黑暗中。
轰地一声响,麦博眼前突然一片滚动而来的黑暗。千万个翅膀扇起洞内凝滞多年的陈腐的空气。无数的蝙蝠向他扑面而来,凄厉的尖叫声刺人耳膜,火光中无数细小而贼亮的小眼睛飞快地探寻移动,涌向洞口,消失在另一个黑暗中。
山洞的深处是一条黑暗的隧道。麦博举着火把。火光只能找到周围四五米的空间。四面由巨石镶嵌而成,前方黑暗,不知通向何处。麦博左手习惯地去摸腰间的短剑,但是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他能听到背后拓跋奎和其他人粗重的呼吸声。他小心地一步步往前走去。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