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满是泥点的旧皮鞋跷在桌子上。
陶勇靠坐在办公室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点着的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窗口。窗外正午的暑气蒸腾上升,让远处的山影缓缓波动,显得虚幻而不真实。尽管只有三十七岁,但是他的短发大都已经花白了。他过长的脸丑陋而缺乏表情。疏淡的眉毛下面的眼睛像两颗凝结的黑色石头,在阳光的阴影中闪着冷冷的光亮。
7月23号。他想道。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的今天,他在城市的停尸房认领了未婚妻卫兰的尸体。两天前的晚上,卫兰在晚班回家的路上被人强奸后杀害。
白色的被单下,赤裸的卫兰躺着冰凉的不锈钢桌面上。她的短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她明净的额头。她的脸平静一如往昔,更让她脸颊上的伤口显得触目惊心。陶勇的手攥成拳头,紧紧地抵在牙齿之间。他感到身体里充满了粘稠的黑色液体,顷刻之间即将汹涌而出:悲伤,愤怒,悔恨,复仇……
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掀开盖在卫兰身上的床单。那一瞬间,他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
陶勇手中长长的烟灰掉在桌子上。但是他毫无察觉。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粗壮黝黑的助手黑子端着两碗米凉面进门。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微胖的年轻人,穿着交警的制服。黑子把一碗放在陶勇的桌上。交警拘谨地站着办公桌前门,看着面前的面盆和肮脏的皮靴。凉面的麻酱和辣油的香味在屋子里飘散开来。陶勇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握紧拳头,抵在自己的嘴上。
黑子对交警说道:“这是我们队长陶勇。你有什么和他说吧。”
陶勇没有看交警,将烟头揿灭在堆得高高的烟灰缸里。年轻的交警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吃面的黑子。黑子向他点点头,鼓励他说话。
“我昨天在指挥交通时,好像看见一名通缉犯……”他略带紧张说道。
陶勇抬起头来,他的两个小眼睛发出两道锐利的光芒。但是他的声音懒散而漫不经心:“那你为什么不把他逮捕?”
“这……”交警突然语塞,“他当时戴着墨镜,我不能确定……而且当时急着疏通交通。但晚上回家想了又想,觉得他可能就是那个……”
“哪个呢?”陶勇不耐烦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交警环顾四周,举起手指着陶勇背后,“是他!”
陶勇手里拿着筷子,慢慢转过身,看着背后墙上贴着的两排通缉公告。交警走到公告前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
“麦博!”他确认道。
陶勇站起身来走向墙壁。照片上麦博苍白的脸,随着他的走近,逐渐变成一片白色的雪地。
下雪的新年清晨。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他走上青铜之城博物馆前的草地。眼前是一个他警察生涯从来没有见过的情景。
一个在焚烧的人体高高地倒挂在树上。黑烟在寒冷潮湿的空气中缓缓上升,像是远古时的部落传递某种神秘的信号。当他走近那棵树时,他发现另一具人体。一个上身赤裸的年轻人俯身躺在不远处的雪地里。他的背上覆盖着一个巨大的刺青:一只带着绿眼睛的黑鸟正展翅飞翔。
这一切,在缓缓下落的细雪中显得静谧而诡异。
陶勇转过身来对着黑子说道:“调出所有现场的监控录像。把麦博的照片发到各个分局和派出所!”
黑子放下面碗,向门口跑去。陶勇拿起桌子上的手枪,插入腋下的枪套中,快步向外走去。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转身对着站在那里的年轻交警说道:“你也来!”
山上墓地中有棵茂密的银杏树。
麦博单腿跪在树下,把很久没有打扫的落叶捡到边上,树影浮动,露出地面上的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刻着两行字:
麦良
1988年6月13日
麦博凝视墓碑上父亲的名字。1988年6月13日是考古学家麦良在四川丛林中发现青铜之城遗址的那天,是父亲希望人们记住他的日子。
雨后的黄昏,坠落的太阳给依旧稠密的乌云镶上明亮的金边。柔和的光亮映照在麦博的脸上。他的眼睛几乎变得透明,脸颊上的伤疤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这是他第一次来墓地祭奠父亲。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心里感到奇怪的镇定和平静。他站起身来,看着下方。山下的巨人河在夕阳下像一条燃烧的金色火龙,熠熠闪光。
过去的半年来,无数个不眠之夜,他一直在想着究竟是谁用那么残忍的方法杀害了父亲?他努力试图想起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一无所获。现在他终于回到自己长大的城市,就像灯蛾扑火,他要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
他身后的树丛传来细微的窸窣声音。麦博转过身去。那个声音消失了。夕阳的最后一道光线落入在前方的地平线。周围开始变得暗淡。麦博从地上拿起背包背在身上。他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似乎正向他靠近。他从背包中拔出军用匕首。那个声音再次停止了。
“出来!”麦博命令道。
沉默片刻,树丛晃动,一个人影出现,慢慢走出了树林。看着那人的脸和身体,麦博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在这里?”麦博脱口而出。
年轻的交警站在麦博面前。他的右手放在警服的口袋中。
“就是你!”他说道,“昨天被你逃脱。现在你逃不了了!”
他藏在口袋里的手突然伸出,把手里捏着一个哨子放在嘴里吹了起来。凄厉的哨音响了起来。麦博本能冲上前去阻止他。但是他突然停住脚步。一个冰凉的枪管顶在他的后脖上,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举起手来!”陶勇命令道。
麦博的浑身突然变得僵硬。他的心往下沉去。他缓缓举起手来。
“把刀放下!”陶勇把枪管狠狠地杵了一下麦博的脖颈。
麦博手一松。匕首落在下方的岩石上,当啷一声。尖锐的哨声依旧在山谷中回响。陶勇脸上露出不耐的神情。
“别吹了!”他对年轻交警大吼一声,“把刀捡起来。”
交警不好意思地地收起警笛,走到麦博面前捡起匕首,对着麦博。陶勇握枪的手用力压在麦博的脖子上。麦博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最后跪在地上,面对着他父亲的坟墓。
“好好看看!”陶勇冷冷地说道,“这个就是把你抚养长大的人。但你却亲手杀了他!”
麦博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叫道:“我没有!”
陶勇说道:“你他妈的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啊……”
交警攥着黑色的匕首,对着麦博的脸。他看到陶勇从皮带上解下手铐,戴在麦博的右手上。他眼睛的余光突然看见麦博的眼睛开始变化。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到麦博的眼睛正在逐渐变成一种奇怪的绿色。
“陶队,他……”他试图提醒陶勇。
他眼前一花。跪在地上的麦博突然跳起,像一只野兽一样向他扑来。他本能地将手中的匕首刺出。麦博的手掌打在他的手臂上。匕首飞出。就在两人身体相撞的瞬间。麦博的身体突然往右一偏。交警感到麦博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股大力传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麦博身后的陶勇撞去。
陶勇感觉枪口下的麦博突然消失。他被突如其来冲来的交警撞得失去了平衡。他稳住身体,看到前方的麦博正一手带着手铐,往下山的路飞奔。在麦博即将在他视线消失前的瞬间,他开了枪。枪声回荡在山谷中。他迈步向麦博消失的方向追去。交警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一边断断续续地吹着警笛。
麦博感到子弹从他的头顶飞过,在前方的大石上炸出一个白色的洞。他脚下一滑,掉进了一条溪流。他浑身精湿爬了出来,但身上的背包消失在湍急的溪水中。他犹豫了一下。后方的警笛迅速接近。他开始沿着溪流往下跑去。几个跳跃和滑溜后,身后的警笛逐渐变远。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往下跑去。不多一会,从树的间或的缝隙中,他能看见下方的公路。他突然慢下了脚步。几辆亮着警灯的警车停在公路边。手电光亮起,持枪的警察们从车里出来,向他这个方向往上爬来。他环顾四周,转身向右边的一片水杉森林跑去。他身后的警哨又响了起来。
森林中布满了落叶,麦博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和脚步声。当麦博从树林中跑出,前方是一片空地。他在空地的边缘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下方是一片悬崖。黑色的岩石直落而下,消失在黄昏白色的雾霾中。他转过身去,看见树林中好几支手电筒光在向他的方向移来。他喘着粗气,沿着悬崖焦急地寻找。他看见了在石缝中有一根粗壮的树藤。他伏下身体,双手拉着树藤,慢慢往下爬去。不一会儿,上方传来了警察们的喘气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当他刚把自己的身体挤进一个凹陷处,雪亮的手电光照射下来。光柱的阴影背后,麦博屏住呼吸,一手紧紧抓住叮铛发声的手铐。
陶勇提着手枪,逡巡在悬崖的边缘。他知道麦博就在周围的什么地方。但是天已经全黑。他已经失去了搜寻的机会。他大骂一声,愤怒地把一块石头踢下了悬崖。石头无声地消失在漆黑的下方。
远处,巨人河环绕着华灯初上的广阳市。河边有一个式样奇特的建筑。它像一个通体透明的大鸟,展开白色的翅膀,随时准备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