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颜眼前是一片黑暗。
就在半小时前，他被吴奕风风光光地接到了十一区白宫，见到了久违的爸爸妈妈二姐和三哥。
这些人对着他嘘寒问暖，但他却觉得异常陌生。
十九年的空白，他真的勉强不来。
见过面后，吴奕支开大家，他才稍稍觉得轻松了些许。
吴奕带着他去见吴敬堂，进屋子前，给了他一个黑色眼罩。
吴颜接过眼罩，自嘲地笑了下。
真是讽刺。当初逼迫他做异能激发实验的是吴敬堂，用手段让他回来的也是吴敬堂，如今最怕他的还是吴敬堂。
他戴上了眼罩。
黑暗将爷孙俩的情分彻底隔断了。
吴奕说：“小颜，我不铐你了，你见到爷爷后别冲动。”
还想铐我？
吴颜心底生出的寒意瞬间笼罩了全身。
在吴敬堂眼里，就算从来没把他当孙子看待，难道他是穷凶恶极的罪犯吗？
他被吴奕带进一间屋子，听见吴奕说：“爷爷，小颜来了。”
老人的声音传来：“嗯，你先退下，我跟他说两句。”
“是。”吴奕关上了门。
吴颜虽然站在黑暗里，但他小时候来过这间屋子，知道吴敬堂坐在什么位置，面朝着那边。
老人戴上老花镜，抬起头，细细打量着这位十九年不见的孙子。
长高了，也长俊了。颠沛流离的苦难并没有给他蒙上一丝尘埃，只把这块璞玉磨砺地越发精美坚硬了。
他四个孙子辈的孩子里，属老四生得最好看，也是最聪颖的，可惜他等了七年，这个聪慧的娃娃也没激发异能。
没有异能自然没脸当吴家人，吴颜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至于把亲孙子送到第七区为质，那也是无奈之举，四个孩子都是他的心头肉，异能者本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是国家资源，总不能让那三个有异能的去。
爷孙俩沉默了一会儿。
吴敬堂：“恨爷爷吗？”
吴颜几乎想都没想就答了：“恨。”
意料之中的答案。
吴敬堂挑了挑发白的眉，早已猜到他会这么说，但亲耳听见，似乎还是有点失望。
默了片刻，又问：“回家的感觉怎样？”
不怎么样。
吴颜没有把心里话说出口，但也不想在吴敬堂面前装出多么恭敬顺从的样子，他做不到，也不愿意做。戴着眼罩也好，毕竟面对着一次次把他推向黑暗的吴敬堂，心底生出来的感觉只会是漫无止境的恐惧。
他的爷爷，冷血地让他恐惧。
他不答反问：“我十二岁那年坠过楼，你知道这件事吗？”
吴敬堂心头一颤，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
“那是我离着死亡最近的一次。”吴颜说，“以前我被绑匪挟持，被他们关在黑暗的仓库里，他们给我馊掉的饭吃，一群人围着看我热闹，羞辱我这个徒有其名的王子，我都咬着牙熬过来了。但那一次，我是真的希望我就那么死了。”
吴敬堂脸颊的肌肉微跳，面色冷峻，微微凛起那双浑浊而深邃的眸子。
吴颜猜到他不会回答，便继续道：“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多么伤心，甚至还有理由拿第七区是问。当然最可悲的不是你不把我当人看，而是这世上根本没人真真正正地在乎我的死活。”
那时他不知道江东已经把他烙在心尖上，与这个世界的连结始终太浅，脆弱地不堪一击。
“幸而我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才有机会遇到把我视为珍宝的人，才有机会体会到被关心被惦记的那份美好。”
吴敬堂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大：“你……想说什么。”
“你从来不觉得欠我什么吗？”
“……”吴敬堂苦笑着摇了摇头，“爷爷欠你太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吧。”
吴颜不由得冷笑：“所以就不打算还了？”
“当然不会。”吴敬堂说，“你已经回来了，爷爷会竭尽所能弥补，无论是财富权势地位，还是亲情友情爱情，你曾经没拥有的东西，全都会落回到你的手掌心。”
吴颜声调仍是冷冰冰的：“只是因为我激发了爷爷不敢直视的异能吗？”
这已经是明显的挑衅了，吴敬堂抬高嗓音，喝道：“吴颜，注意你的措辞！”
他越是这般道貌岸然，吴颜越是觉得讽刺：“我说错了什么吗？”
“你鼠腹鸡肠，锱铢必较，哪里配得上王子的身份！”
“既然不配，那你再把我丢开啊！又为什么要逼我回来？！”
话落便是一阵压抑的死寂。
吴敬堂眯起眼睛，静静看着自己的孙子。
那份强烈的抗拒让他倍感疲乏无力。
这个血浓于水的孙子明明就站在自己眼前，可他们之间却被遥远的疏离感阻隔，就像是面对着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的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吴颜打破了沉默：“我七岁的时候想要爷爷抱着我看星星，八岁的时候想让父亲给我讲保尔柯察金的故事，九岁的时候想跟哥哥们一起打篮球，十岁的时候……”
说着说着，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乡愁终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出来，声音止不住地哽咽了，“人的一生很短，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我七岁的时候需要你，需要父母兄弟，需要大家，需要十一区的所有人，但你们没有一个人陪在我的身边。今天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你想把那些我曾经错过的东西塞给我，很抱歉。”
吴颜深吸一口气，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清冷平淡，“我已经不想要了。”
兴许是因说这话的孙子蒙着眼睛看不见，吴敬堂那张沧桑而威严的老脸露出了几分恻然，眼眶里竟沾了点湿润。
他一生做过太多不近人情的事，但是非他拎得清，对错也只能让后人去评判。
所以把七岁的吴颜交出去，逼他激活异能，如今又逼他回来，对吴颜做的一切他并不后悔。
不过听了这番话，他也弄清楚了一件事——
这个孙子永远也不会原谅他这个爷爷了。
良久的沉默过后，吴敬堂不知是向那份浅薄的亲情妥协还是向年迈的自己妥协，沉声问：“小颜，那你想要什么？”
吴颜讲了那么多心酸过往，就在等这一刻，于是字正腔圆、坚定不移地说出两个字：“自由。”
“自由？”吴敬堂微微一怔，旋即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如果他真觉得欠自己的，那一定会放自己走。吴颜暗暗在心里打赌。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吴敬堂决定尊重这个孙子的想法，嘴唇微微张开，然而那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吴敬堂凛起神色：“进来。”
吴奕开门走了进来。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吴颜突然听见吴敬堂愤怒地朝他吼了一声：“吴颜，你！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吴奕：“爷爷，您还好吧？爷爷您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吴颜皱起眉头，心底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本能地猜测是他和江东的事暴露了。
不，情况或许更糟糕。
想要抬手摘下眼罩，但最终手指还是捏成了拳头，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还不能鲁莽地与吴敬堂撕破脸。吴颜尚能沉住气。
咳嗽声过后，吴奕捋着吴敬堂的后背问：“爷爷，现在怎么办？”
吴敬堂一连喘了很久，才无力地命令道：“先把他……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