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默章深受感动，他知道金溥佑是好人是靠得住，所以当初搞地下活动时会向他求援，最终也得偿所愿。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的思想觉悟之高，让他都望尘莫及，是的，姓金的不知道喂牲口和喂牲口的区别，不知道规范言语体系和江湖调侃的差别，可这都不是问题，可以教的。
但直接捐两根金条，这可是了不得的壮举。
解放军刚刚进城，虽然市面是暂时平稳下来，但新政府的货币还没完全铺开，日常交易中银圆和金条依然是最硬的通货，小黄鱼一条，大小不过麻将牌，还比麻将牌薄一半，可购买力惊人，不说日常花销，两根金条是足够开个小作坊雇上四五个人给自己上班了。
这二话不说就舍出来，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曹默章忍着激动，还是先带着他去找苏大夫。
苏老医生已经七十多，满脸红光鹤发童颜，见曹默章带着人来，倒是有些好奇：“曹同志，你这是……”
“苏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金溥佑，以面人儿闻名沪……噢全国”
“哦，号称面人儿精的金先生，真是久仰了！”老头子倒是很没架子。
“不敢不敢”金溥佑麻爪了，他光知道是个擅长治儿科的老中医，结果竟然是苏华大夫，曾经名满沪上的儿科大夫，只是近年来因为年事高而隐退了。
当年金毓丰一岁多患肠搅痧的时候，大小医院都没用，广慈医院也去了，倒是能治，但说是得开刀，吓得潘妮抱着金毓丰就跑，这事情被季嘉棠知道了，让金溥佑拿着他的名片去找苏华-诊金照付，无非是能帮忙插个队，若在平时未必能挂上号。
苏大夫当时看了后也没说什么，拿了个梅花针在金溥佑小肚脐周围一顿敲，又在小脚上敲了几下，微微渗出血后，就说好了，之后药也没看就把他们赶回家。
然后金毓丰就痊愈了。
金溥佑把这事情一说，苏老先生扭头想了半天，看得出他努力回忆，试图想起这个案例来，然而，“抱歉，金同志，我看过的孩子实在太多，这个，这个实在想不起来，还请海涵，还请海涵”
三人彼此寒暄几句后，金溥佑打开盒子，请出面人儿模型来。
苏大夫一见就乐了：“嚯，这不是喜神来了么。”
三人都大笑。
喜神是梨园行的术语，指的是戏台上的娃娃道具，最典型的《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怀里抱着的那个，按照过去迷信说法，这不是道具，这个玩意有灵性所以称为喜神，平时在后台也不能乱丢乱放，得好好供着，否则这玩意会作祟。
当然这都是以前的迷信，但流传的挺广。
苏老先生这哏倒是抓得不错。
当他看清楚这个七寸大小，通体洁白如玉的面人儿后，点点头，“这尺寸不错”
仔细打量后，又道“嚯，别的不说，这小雀儿捏得可是活灵活现啊……”
金溥佑不好意思道：“当时忙晕了，就没顾得上细看，这个，这个我掐了去。”
“不要啊，掐了，那不是不像了么，反正都是医生，看着也没事儿。”
随后苏老先生管他儿媳妇要了根织毛衣的竹针，在面人儿身上点，金溥佑就把代表穴位的红色面团黏上，又用黑色面团搓细了贴上，算是经络线。
贴完一个不过十分钟，苏老医生也说：“108个要害穴，12经络，这弄齐了可太麻烦，咱们是治疗百日咳，手太阴肺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阳三焦经，只要用这三条就够了，其它偷工减料吧。”
随即又夸道：“面人儿精名不虚传，这娃娃的比例极好，我之前担心比例失调，会导致模型上的穴位和实际儿童身上的学会有差异，会发生认穴不准的毛病，现在看那应该就没事了。”
“金先生，功德无量啊”苏老医生站起来拱手。
“惭愧，惭愧”金溥佑听了这话，满头都是汗“不敢，不敢，您才是功德无量，这针灸法可是您吃饭的本事，您都无偿贡献出来，真是，真是，医者父母心了……”
“哎，都新社会了，就不要有老的那套门户之见，我也年纪大了，到时候两眼一闭进棺材，这玩意带去阴间有什么用？”
“以前不拿出来是怕被心术不正的人学了去，现在么，相信政府，反正我估计还能活几年，能这波百日咳过去后，我打算开个班，愿意来听的就来吧……”
一边说一边聊，把三个面人儿都贴完了。
曹默章带着金溥佑告辞，接下来卫生部门会召集全市的中医来集中学习。
金溥佑还得回去继续赶制。
“老曹，这苏老先生有意思啊，年纪大，可调侃起来一点都不差，这话说的一溜一溜的……”
“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记住了，这叫理论水平高，懂嘛，理论水平高！再说，老先生年轻时候就是我党同路人。”
“真的？”
“嘿，你以为就你啊，其实解放前，上海这边地下党的活动相当活跃，很多人，比如你比如苏老先生，他们都不是党员，也不懂什么理论，但知道善恶好坏，就愿意主动帮我们，所以我们才能存活，并且一点一点逐步壮大，要是没有你们，革命大概也能成功，但付出的代价可就不知道要大多少，至少我是肯定活不到今天。”
“这倒是……”金溥佑点头
“这位老先生很厉害，解放前他就是名医，有私人自备汽车的，所以他经常以出诊的名义替我们带情报甚至带人……”
“啧……”金溥佑直啧舌，想不到这道骨仙风的老头干起特务工作来倒也不外行，人不可貌相啊。
“总而言之，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虽然他蒋光头的保密局和党通局厉害，可是和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比起来也算个p啊！”曹默章颇为兴奋“我党的本事就是团结群众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说白了我们自己也是群众，无非是吃苦在先享乐在后呗，所以不怕不成事儿，你别看这次百日咳比较严重，但我相信，能很快控制住的。”
“嘿嘿”金溥佑笑笑，随即也感慨道“是这是宣传部的，我记得国民党也有个宣传部，可那就真是老爷了，反正这么多年，就听到他们在广播大喊口号，在报纸上大喊口号，要说正经事情从来不干，倒是以诲淫诲盗的名义把《火烧红莲寺》给禁了，之后还不算，那时候我不是看这片子热闹么，就捏了红姑、陈继先还有了因和尚，结果被一个什么新生活运动宣传队看到，好险给我扣个破坏新生活运动的帽子，差点砸我摊……”
“呵呵，要说起这个，我这边也不遑多让啊，当年婷婷是文明戏的台柱子，演娜拉这种进步剧，你是能想象的，国民党宣传部那帮人对这个是有多么痛恨，可是他们又弄不出可以与此抗衡的节目来，于是呢，就开始各种下三滥，工商税务整天登门，看到我们一切齐全后，黄色的演艺人员工会又来，之后还是不行，于是干脆派白相人来捣乱……”
“你要知道当初禁《火烧红莲寺》是说这个会教坏小孩子，可是呢，之后不是又解禁了么？为什么？你以为是他们好心么，其实不是，就是实在拿我们的进步戏剧没办法，所以把《红莲寺》这种神怪电影放出来，试图靠感官刺激来打败我们……”
不待金溥佑回答，曹默章自己先苦笑：“结果还真是被打败了，毕竟娜拉离开玩偶之家后的境遇，哪儿有了因和尚是死是活来的有趣？”
“所以啊，这就是国民党失败的地方，他们总想着禁禁禁，却从来没想过，老百姓为什么喜欢，大家喜欢看玩偶之家是因为这关系到了身边的妇女解放，喜欢看火烧红莲寺是因为大家都是人，都需要休息，需要放松，可是国民党反动派恨不得工人一天工作16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用来学习三民主义，好让蒋光头这独裁者能够继续统治下去！”
“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吧”金溥佑笑笑，口气轻松道“从今往后，肯定都是好日子”
“是的，都是好日子了，你小子这回功劳大大的，就等着吧……”
接下来的三天，金溥佑家里就没怎么熄过灯，之后曹默章给他下了60个面人娃娃的订单，交货时间是……越快越好。
金溥佑也不含糊，应下后，发动全家人，分头行动，反正这个家庭里的就算是潘妮和张招娣从来不沾活儿的人，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下多少也懂点。
几个孩子更是从小就把这个当兴趣班来学，虽然只有叶晨萍和金毓绮学出来了，但不妨碍其他几个也都可称作是内行，虽然是自称的，但就拿金毓丰来说，当他对外说精通捏面人儿的时候，别人可能不行，但当得知这是面人儿精的大儿子，那不管他捏得怎么样，都得捏着鼻子夸一句虎父无犬子不是。
粉人潘，金溥佑，林德安，三人正好分班，轮着倒，带着其他人不停的的在制作。
终于仅仅两天，就全部交货。
经过苏老先生验收后统统合格。
为此一家人都困得东倒西歪。
努力会带来成果，一个人的努力会让他自己得到足够的收获，而当一群人为同一目标努力时，奇迹也就产生了。
大概个把月后，这波小儿百日咳风潮便逐渐平息下去。
金溥佑从报纸上看到这好消息后也挺高兴，随即也就把事情抛在脑后了。
因为在他看来事情已经全部完结，当初交货后，曹默章那边直接给现钱，五毛一个，六十个就是30大洋。
看起来是不少，但老实说赚头很一般，主要原因是，这玩意实在是太费原材料了！
七寸大小的面人儿，面粉加糯米粉用量就有小两斤，这是原本原本能用一个礼拜的量！
解放军进城后，粮食暂时施行了配给制。
而且上海的粮食供应以米为主，面粉很少。
当金溥佑扛着袋子去买面粉时，粮食店老板悄悄差人去派出所找警察来，原因为是他以为这是个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的粮食商人，好一番解释后才搞清楚原委，老板感到惭愧，于是也不多话，找同行凑齐面粉后，以成本价卖给他算是赔罪兼做好事。
对反正算下来，赚了十几大洋，看起来也不少了。
但这可是一家人连续作战的成果，分到人头上也就是正常收入水平。
对此金溥佑非常满意，这政府买东西真给钱啊，虽然利润率一般，考虑到这是走量的，加上结账爽气，真真是再好也没有的客户了。
金溥佑甚至盼望着以后多来点这种活计。
……
转眼到了12月底，已经快到年终了。
街面上也开始刷起大标语“欢度元旦”，工厂学校机关门口也红旗招展，看上去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这时候就是金溥佑最开心的时候，买卖火啊，平时爹妈可能要算算钞票，不愿意给孩子们买面人儿，可一年到头了，孩子张张嘴，爹妈多半也就掏钱了。
所以虽然耳朵鼻子冻得通红，手上都长了冻疮，金溥佑和林德安还是坚持出摊，这种钱不赚，祖师爷是要不开心的。
这天大早晨，他刚起来，曹默章却是又来了。
“干嘛，跑我家蹭早饭来了，没有啊！”金溥佑颇为警惕的看着他。
“你这人就是小气，当初解放军进城时，你可是主动花钱劳军的……”
“那能一样嘛？我看你小子眼睛绿油油的，盯着我的大饼，我能不紧张嘛……”
“老曹，别听他的，这么早，你肯定是没吃早饭，就在这儿吃吧”潘妮瞪了金溥佑一眼“你怎么对老曹这样，都是老朋友呢……”
金某人唧唧哼哼两声也就不说话了。
曹默章也不客气，拿起大饼包上油条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吓得潘妮连忙给他打了碗豆浆：“老曹，你慢点，慢点，别噎着……”
“没办法在部队养成习惯，都是狼崽子，一到开伙时候都和不要命似的往嗓子眼儿里塞，塞完后好去打第二碗……我要是吃得慢就得饿着……”
“哦，”潘妮枉然大悟，“你们是官兵一块儿吃的”
“谁说不是”曹默章抱怨“我年纪大点，牙口不大好，他们也不照顾我点儿……”
“对了，溥佑明天下午别出摊了，有活动。”
“什么互动？我还得赚钱呢，快过年了，要置办年货。”
“嗨，让你别出摊就别去，有你的好处……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曹默章吃完抹抹嘴，抬起屁股要走人。
“哎，你们不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嘛”金溥佑叫道
“我现在不是解放军，老子就吃你，怎么不服啊”曹默章哈哈大笑，快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