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安到上海才三天，但已经和之前完全不一样，身上从里到外全是崭新的，金溥佑带着他去了英大马路上的新新公司买的，至于原本乱蓬蓬的头发也在静安寺路上的白玫瑰理发厅里正儿八经的修剪一番。
以现在金溥佑的经济实力，这些都属于小菜一碟。
加上这几天的胡吃海塞，林德安的脸色也由原来的发青发白，恢复到了蜡黄，较之面孔红润有血色的程度还相去甚远，可好歹看起来健康了些，加上衣衫和发型的修饰，整个人都神气不少。
林德安美滋滋的照着镜子，对金溥佑道：“师哥，明天我就跟你一起出摊吧……”
“做梦”金溥佑冷冷回绝“我和师傅说好了，明天开始，你去他那儿上课，给我认认真真听半年，师傅年纪大，视力下降，现在已经没法捏细活儿，但他的眼力和经验都在，你好好跟着学学，另外别以为你手艺好，莫说我，但凡师傅视力能恢复点儿，你也不是他对手。”
“可，可，师哥，我，我也有两只手，我也成年了，我得自己挣饭钱”林德安嘀咕道。
“少罗嗦，有我在，轮不到你炸刺儿，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怎么现在翅膀硬了？”金溥佑不善的笑道
“没有，没有，可，我总不能吃闲饭吧。”
“什么话！我和你讲，你爹当年真是把我当儿子看的，虽然咱爷儿俩谁都没挑明，可心里都清楚，要是没他，我现在不是在要饭就是整天靠给人打幡儿当儿子混饭吃，或者没准早就埋在乱葬岗了。后来师傅走的时候，我也没在身边尽孝。你是师傅的儿子，所以就是我弟弟，你放心。我也不是真要硬养着你，男子汉，会被养废的。”
“让你去习艺所，是为了长你的本事，今后能更好的混饭吃。听我的，这半年非常有必要，至于钱，吃饭无非是多你一双筷子，再给你做几身衣服，也花不了多少，至于零花钱，到时候可以靠去习艺所寄售活儿来解决。总之，明天你就给我去习艺所。现在，我带你去大世界玩，这个地方和北京那个新世界游艺场差不多了，但更多，新鲜玩意也更多，包管你喜欢。一会儿去我带你德大吃个西餐，那家的烤肘子和德国酸菜不错，再来上两杯啤酒，哪叫一个舒服！”
“师哥，这又得让你破费了……”
“不是白吃的，吃完了得干活！晚上回家，帮我再捏两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打算明天一下子多放几套出来卖。”
“这东西不光能解气，能给大伙提提精神，对咱们来说也是个大好处。”
“怎么说？”林德安问
“你琢磨琢磨呢？”金溥佑卖了个关子。
“我想想啊，是了，我明白了，这套结合了粗活儿和细活儿的人物，捏起来其实并不太麻烦，人物少，场景也简单，嗯，对了，背景主要是长城和山嘛，这都可以不用手捏，弄个模子，面团儿放进去一压，就有了基本形状，然后做点细节修饰就行，又快又好。”
“你小子这脑子也可以，天生当奸商的料”金溥佑贼忒兮兮的笑起来，“我琢磨了下，这样一套三个人物的活儿，我也不卖贵，就叫价一块七，这价钱比起细活儿可是太便宜了，买一套细活儿，这个能买五套……”
“但做起来却并不难”林德安也笑道。
“多赚几个钱总不是坏事，而且这东西门槛也低，同行加进来后，他们也能多赚点，这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
“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让你吃饱了，果然是不一样，今天这红烧肉怎么样？”金溥佑打着饱嗝问道。
吃过晚饭后，三个男人又凑在后客堂里，开始琢磨“业务”。
“其它都好，就是这炒青菜能不能别放糖啊，第一口下去，我差点吐出来”林德安脸色有点发青，显然对那炒青菜心有余悸。
“受着吧，上海什么都好，就是做菜特别喜欢放糖”金溥佑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方才的气势也仿佛跑到了九霄云外“不光是炒菜放糖，你以后出去逛街，买包子吃时候长个心眼儿，有种叫水晶大包的，可千万别因为名字好听就花钱买了，哎……真不是人吃的”
说着，金某人长叹看天……花板，眼角隐约有水渍出现。
粉人潘皮笑肉不笑的插嘴：“看看什么时候有空，带你们两个去趟无锡，肉骨头、油面筋塞肉、小馄饨，小笼馒头甚至炒腰花，都是放糖！大把大把的放糖！无锡饭店有规矩的，如果菜不甜，是不收钱的！”
见两人被吓得面如土色，粉人潘才施施然道：“以后可别嫌弃上海菜甜了，和苏州无锡比差老远了，再说，我就喜欢吃水晶大包！”
金溥佑与林德安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可测”四个字，一个喜欢吃猪油白糖馅儿包子的人，那确实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说笑完毕，三个人开始干活。
粉人潘在习艺所呆的时间最长，各种手艺活儿都会点，甚至还学过木匠，咳咳，他倒是多次说过，如果习艺所混不下去，他光靠做木匠也能活的不错。
每当说这话时，他都要亲手拍拍那张自己做出来的小桌子，后者发出一阵吱扭吱扭声，仿佛是在应和着来自“生父”的夸奖。
虽然做家具是差了点，但做个几寸见方的长城模型，还是手到擒来。
粉人潘这几天有点憋屈，手艺上比不过金溥佑那就算了，毕竟这小子现在得管自己叫一声大舅子，一家人之间没必要计较太多，但林德安，这小子天赋上肯定不如金溥佑，可也胜过普通人好多。
粉人潘听人说过，现在西洋搞出个什么遗传学出来，里面一大套怪名词他不懂，可看那个意思，分明是洋人用一套试验来证明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个说法。
面人儿林曾经也是北方著名的手艺人，粉人潘是听说过的，林德安既然有个这么厉害的老子，加上又是和金溥佑学的手艺，那超过他潘某人是早晚的事情，并且以林德安展现出来的能力天赋来看，没准某天早晨，他就成了。
粉人潘对此当然是开心的，毕竟这个行业里出天才并且还是自己教出来的，这是多大荣耀，可心里多少也有点别捏，仿佛半老徐娘看到青春少女一般，自己风韵犹在，可对方那素面朝天的自信，直接将其打落尘埃。
于是决定也露一手，拍着胸脯承揽下制作长城模具的工作。
金溥佑原本以为粉人潘要动用锛凿斧锯做木工，不料，对方诡异一笑上楼，片刻后下来，手里托着个金属的饼干盒子。
两人都凑上去看，打开后里面却不是木匠工具，而是几个小的深棕色玻璃瓶配着磨砂玻璃的塞子，金溥佑知道，这是用来装化学试剂的专用瓶，以前曹默章给他讲过。
粉人潘将瓶子拿出，又取出一支针筒。
“你要做什么？”金溥佑吓一跳。
当初在北京时，有个头痛脑热的时候，矢原谦吉会给他开点药，但更多的时候是建议他直接肌肉注射，因为这样药物起效更快，话是如此，但真的很痛啊。
此刻他乡遇故知，心里紧张起来。
“反正不是往你屁股上戳，放心好了……”
然后又从盒子里拿出些半透明的小块板材。
金溥佑好奇的摸摸，不凉“这不是玻璃吧？”
“当然不是，这是有机玻璃，化工产品，有点透明度，轻，韧性也好，也不怕摔。”
林德安也凑上来看热闹，拿了一块在手中，啧啧称奇。
“这东西传进来大概也有二十年了，一开始特别贵，现在能国产，价钱下来不少，上回看《七侠五义》，舞台背景就用了不少这玩意，比木板好用多了。”
说着，他将有机玻璃裁切成小块，按照金溥佑的设想，大致先拼出了模具的基本样子。
然后，让两人帮忙固定好模具，打开瓶子，顿时一股奇怪的味道透出来，粉人潘拿起针筒从里面抽出些透明的液体来，然后把瓶子盖好。
随即将针筒对准有机玻璃板材彼此连接的地方，缓慢而细致的将针筒里的液体缓缓推出。
“小林，你年轻力气大，来对着轻轻的吹，一会儿挥发了就好了……”
不过十来分钟，液体干了，模具也成形了。
林德安点点头，“这个还真是方便。”
“那是当然，我出手能有差么。”粉人潘将针筒，瓶子小心翼翼的收拾好，面有得色。
“这是什么东西？”金溥佑问
“哥罗芳”粉人潘回答。
“哎呦”金某人吓了一大跳“你怎么有这个东西！”
“怎么不能有，这就是最好的有机玻璃粘合剂，我知道了，你小子是小报看多了对吧，上面都说哥罗芳可以让人昏迷”
金溥佑点头：“报纸上都说，这个东西倒在手帕上捂住别人口鼻，一会儿人就昏过去了……我看几个电影里也有这个情节。”
“是的，所以，这个东西我放的很好，不能让小孩碰到也不能让其他人碰到。”
“师兄，潘先生，你们懂的真多”林德安羡慕的说道
“哎，其实当年矢原先生聊天时就说起过，现代医学的发达尤其是外科手术的发达，和这些麻醉剂的发明密切相关，哥罗芳、笑气都能让人感觉不到痛，从而方便手术，按照他的说法，在这些东西没发明以前，做截肢手术，那都是硬切的……好多人就活活痛死在手术台上……”金溥佑感慨，“只是没想到这东西可以成为治病救人的良药，也是为非作歹的工具……”
“是啊”粉人潘也在感慨“当年李鸿章说那句，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一点儿都没错，你看着哥罗芳就知道……”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其间，粉人潘找了蒲扇，让林德安拿着，对着模型使劲儿扇，以确保等哥罗芳能完全干透，这样模具强度才能保证。
之后把黑灰色的面团儿塞进模具里，很快一段有垛口的城墙便大体成形。
金溥佑又用浅灰色的面团儿搓得比棉纱线粗细有限，然后将其压扁，再用镊子小心翼翼的贴到“城墙”上作为砖缝。
“瞧，这可是细活儿的标准和做派……”粉人潘点点头。
“可做起来并不难，莫说咱们，就是个只学过三天的新人来，只要细心点就都能完成。咱这个活儿啊，可真是违背了祖宗的……”虽然提到了祖宗，但金溥佑表情嬉皮笑脸，显然没把所谓的传统当回事儿。
接下来，他们分头捏人物，不管是日本鬼子还是挥舞大刀的士兵，都不算难，因为军装的缘故，没有太多的装饰和颜色。
当然了，还是要比捏粗活儿多花点心思，毕竟这些人没有竹棍插着，必须得捏的结构合理，否则站不住就没法卖钱。
饶是如此，一个人物大概20多分钟就完成了，相较于细活儿一个任务至少小半天时间，这可是快多了。
三人把各自捏好的人物，往城墙背景前一放，立刻就成了可以销售的成熟作品。
“这倒是省力”金溥佑摇摇头，“那今天咱们使使劲儿，先弄个五六套出来。明后天也是……”
“师哥，那么着急？”林德安有点不了解。
“你不知道，上海这边可是太快了，什么都快，你瞧马路上人走路的步子都比北京快，就咱们这套东西，明天我往外卖，不出三天就有聪明的同行能仿出来，弄得不好比我们捏的还要快，然后吧，再给上面配一门小炮什么的……上海话里叫噱头。”
“这么说吧，一个礼拜，最多一个礼拜，这东西就会满天飞，咱们本来就指望同行都捏，但能赚钱的时候也得赚点不是？否则，拿什么养活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