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水幕流动,清清楚楚地映出鹿灵的身影。
她潜入我的房中,带着刻骨的恨意,举起了手里的刀:“这样好的嫁衣,凭什么给她穿,我才是要和景元成婚的人,合该是我穿才对!”
“绯衣年老色衰,哪配得上朱雀族的至宝!”
众目睽睽之下,水幕里的鹿灵先是迫不及待地穿上我的嫁衣,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欣赏自己的美色。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自鸣得意:“绯衣都几万岁了,还想着勾引只有五百岁的景元,真是恬不知耻!只有我这芳华正好的女仙,才配得上他,和这件华美的嫁衣。”
待到有脚步匆匆路过,她才恋恋不舍地脱下,用刀在上面乱划一通,转身变出一盆脏水,将嫁衣毫不留情地扔了进去。
那张姣好的脸上,明晃晃的是恶毒和疯狂:“我便要看看,穿着这一件嫁衣,你还怎么在生辰宴上出风头?”
4.
宴席上鸦雀无声,先前振振有词的景元当场打脸,狼狈地站在原地。
鹿灵像是被雷劈了,脸上红白交错。
她膝行至景元跟前,流着泪大声哭喊:“景元,我不过是太爱你了,帝姬位高权重,一心要和你成婚,我低贱之身,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抽抽噎噎,哭得痛心断肠:“景元,我只有你了,你一定要救我啊!”
景元认命般地闭了闭眼睛,惊怒道:“居然真的是你做出这样恶毒之事!”
他抬手就要打她,面对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却终是不忍心。
我看完了这一出好戏,笑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鹿神也该履行她的诺言了。”
一把锋利的削骨刀落在我的手上,我扬眉示意鹿灵:“动手吧。”
景元惊惧地挡在鹿灵前面,有些不悦道:“鹿神年幼无知,才犯下这样的大错。帝姬已经活了几万年,何必与她计较。”
我浅笑,对此一点儿也不意外。
鹿灵从景元身后畏畏缩缩伸出一个头,“帝姬,要不是你一意孤行,抢了我的夫君,我怎么会这样做?你只知一味责怪旁人,怎么不想想自己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
我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半朵芙蓉。
先前落在地上,沾染了泥沙,已经不太干净了。
“景元,你一意要保她,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景元一喜,听出来鹿灵之事还有转圜,急切道:“是什么?”
“其一,你遵守承诺,亲手砍下鹿神的手,再向我朱雀一族道歉。我便既往不咎,念在这半朵芙蓉的份上,还是与你成婚。”
“其二,我将芙蓉还你,我们的婚约也就此作废。作为交换,我放过鹿神。”
鹿灵喜不自胜,站起身环抱住景元:“如此最好,不仅能救我,还能废止了你们的婚约。”
景元却沉默了,他的手僵在原地,似是要去触碰我的手。
“绯衣,你还留着这个?”
见他犹豫,鹿灵跺着脚怒道:“景元,难道你心里还记挂着她,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呢!”
景元听到这话果然不再犹疑,从我手里拿过了那半朵芙蓉。
他的指尖轻颤,靠近时低声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垂眸,心里没有什么感觉。
那些浓情的往昔,在苦寒的宫殿之中相伴的岁月,以及还未曾谋面时的心意相通,都化成了泡影。
曾经,景元还没破壳,在我用朝华晶露喂养他,把他抱到庭前吸取月华时,他总爱问我:“绯衣,你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羞恼地低下头,“虽是神仙,可容貌也会衰老。我如今几万岁了,你却还年幼,不知来日会不会嫌弃我人老珠黄。”
往日之话,没想到一语成谶。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原来我在为他放弃半生修为,长眠于寒冰谷之时,他早就鸳鸯帐暖,和鹿灵珠胎暗结。
可笑我还把那他施舍的半朵芙蓉当成至宝,小心地放在胸口,陪我度过寒冰谷的悠长年月。
鹿灵一把夺过芙蓉,装作手滑,掉在地上狠狠踩过。
本来前来看我生辰宴的神仙们见了这一幕,也都悻悻离去。
众神敬我、畏我、唯恐被我迁怒,纷纷避之不及。
唯独没有人留下来问问我,在生辰之日被悔了婚,会不会难过。
5.
没过多久,九重天上就传来了喜讯。
鹿神鹿灵,和天元兽景元,将要在潞水畔成婚。
我是最后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当日生辰宴上闹得太难看,没人敢来告诉我。
就连仙使,都对我支支吾吾。
仙使迟疑了很久,才告诉我天宫里的那些风言风语。
现在各处都在传,我朱雀帝姬,是一个被未婚夫抛弃的年老女人。
就算是亲自穿着嫁衣送上门,还被鹿神捷足先登。
仙使惧怕地跪在地上:“帝姬息怒,外头的人都是胡言,帝姬不要放在心上。”
我看着镜中连日来忧心憔悴的自己,扬唇笑道:“不过是忘恩负义的一条狗,我何须放在心上?”
说着拈起桌上的一封书信,“你去回禀了天君,他的求娶,我应许了。”
鹿灵笑我色衰爱弛,无人可嫁。可是她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君流光,早在千年前对我一见钟情,执意求娶。
不过是我那时情窦未开,无意流连情爱。
流光则说,他会等我。
这一等,就是千年的光阴。而他也真的信守承诺,后宫空无一人。
收到仙使的传信,天君立刻召见了我。
多年不见,流光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战神,他身披冠冕,高居明台。
但在见到我的那一瞬,就红了眼睛。
“绯衣,你痛吗?”
我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手,才发现忘记了包扎,那日的小小伤口,因为不留心,撕裂出了一个大口子,渗出了鲜血。
我故作不在意:“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呢?”
流光却恍若未闻,关切地跑到我身边,捧起我的手,在他温暖的灵力的输送下,我的伤口缓缓愈合。
那一点儿被我抛之脑后的疼痛,此刻不知为何反而清晰了起来。
在他着急的眼神里,我撇撇嘴,落下来一滴泪。
“流光,这五百年,真的好痛。”
不用我说,他早就知道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流光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有些落寞道:“也正是因此,我不敢出现在你的生辰宴上。我怕我真的看见你穿着霓裳嫁衣,当众宣布你要嫁给景元。”
“那我要怎么办呢,绯衣。”
堂堂天君,在我面前却装起了可怜。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便牵着他的手,往他的怀里靠去。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反把我狠狠地拉了回去。
“绯衣,我不管你是为什么来找我,只要我在,我便护着你,绝不让人伤了你。”
他的怀抱温暖干燥,我吸了吸鼻子:“流光,我们成婚吧。”
“这天宫寂寞,不是正缺一个天后吗?”
6.
未免夜长梦多,流光念想了千年,迫不及待就要和我成婚。
整个天宫上下都忙了起来,筹备着我和流光的婚礼。
紧赶慢赶,我和流光的婚礼竟然还在景元和鹿灵之前。
大婚前夕,朱雀山上的族人们亲自为我送嫁,赤红色的流云铺满了九重天。
我却在阴影之下,看见了此生以为不会再相见的脸。
景元站在山下,嘴唇翕动:“绯衣,你当真要嫁给天君吗?”
念着曾经的情分,我也想最后与他做个告别。
我收拢羽翼,走到他的面前。
景元伸手就要牵我,我后退一步避开了。
他有些受伤,难过地说:“绯衣,你如今连见也不愿意见我了吗?”
我冷冷看他一眼,“景元,你不过一只小小的天元兽。曾经养在我的座下,我念着相伴之恩,不与你计较。可现在我们恩断义绝,你以什么身份,能直呼我的名号?”
“算起来尊卑,你也该称呼我一声帝姬。明日我和天君大婚之后,就要称我天后了。”
景元呆住了,他慌忙摇头:“绯衣,你忘了我们曾经……”
“住口!”
我大怒,往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我说了,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当日鹿灵毁我嫁衣,就是将整个朱雀山的面子踩在了脚下,他却一意替她求情。
我也没有什么可顾念的了。
“帝姬…”他双眼赤红,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笑道:“还算懂事。若是没什么事,你就走吧。朱雀族喜静,切勿扰了我族人的清静。”
景元却从怀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塞到我的手上,语气恳切:“我错了,鹿灵并非是良配,这两日我日夜难眠,脑中总是浮现你救我时的场景。不知为何,听到你要成婚的消息,我便寝食难安。”
“其实我放不下你,你生辰那日那样对你,也实在是被逼无奈。鹿灵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不护着她。”
“但是绯衣,你不要为了和我赌气,就随意嫁了一个不爱的神,那样你是不会幸福的。不如你和鹿灵一同嫁与我,待她生下孩子之后,她的孩子也可以认你做母亲……”
我仔细辨认着手里的东西,才看出是我还给景元的那半朵芙蓉。
我不屑地笑了,挥手扔在了地上。
“景元,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挽回我,都只愿意拿着这个垃圾?”
他甚至不愿,将送给鹿灵的雪莲给我。
景元喃喃道:“你和鹿灵不同,你并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拉住我欲要离开的手,哀求道:“你莫要和我闹了,我们说好要成婚的,你忘记了吗?你怎么能这样负心薄幸?”
我被景元的厚颜无耻吓到,泛起了恶心。
分明是他另觅新欢在先,纵容鹿灵毁我嫁衣在后,还坏了我的名声,让我成了九重天的笑话。
我眉目冷漠,“你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我再也没了兴致,懒懒地就要让天兵来赶他走。
景元却突然发了疯,一阵刺痛袭来,我的胸口插着一把尖刀。
我不可置信,呕出一大口血,“景元,你敢刺杀我!”
他抱住我的身体,轻声说:“绯衣,别怪我。鹿灵的身子虚弱,恐怕无力产子,我只借你的尾羽一用。待她生完孩子,我会娶你,好好补偿你的。”
7.
我醒来时,鹿灵正扶着肚子站在我床边。
几月不见,她已经快要临盆。
如景元所说,她身子瘦弱,受了腹中胎儿的辛苦,容颜很憔悴。
见我醒了,她得意地踱步过来,“这不是朱雀帝姬吗,你不是身份高贵,要我断手谢罪吗?”
“怎么如今反倒在我的手上,要被我夺了尾羽养胎呢?”
她笑得癫狂,迫不及待要将我杀之而后快。
我冷静地看了看四周,明白景元这是把我绑到了寒冰谷中。
寒冰谷常年人迹罕至,天宫更是在忙着操持我和流光的婚礼。只怕一时半会,还真没人能找到我。
我的双手被缚仙索捆住,无法催动灵力。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等待流光来救我了。
我端详着她的神色,缓缓开口:“鹿灵,你究竟为什么这般恨我?”
她一愣,不自然道:“什么恨你,我一点都不恨你,只是你不知羞耻和我争抢夫君,想要拿你的尾羽一用,为我养胎罢了。”
我笑了,“朱雀的尾羽虽对仙法有益,但是于养胎之上,并没有什么用处。”
“你欺骗景元,不过是想让他为你把我绑来,想要折磨我。”
她的神色一寸寸冷了下来,最后抿唇看着我:“不错,我是恨你。”
隐瞒不过去,她干脆拿起了桌上的刀,狠狠刺入我的手腕,直到要把我的手筋都挑断了才肯罢休。
我吃痛躲避了一下,她更加兴奋,提着我的头发逼我面对着她。
“我和你无冤无仇,景元我也让给你了,你究竟为什么恨我至此!”
鹿灵抚摸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恨你?因为你母后,你母后血脉高贵,是朱雀族的族长,我的母亲只是低微的鹿神。直到母亲死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并非没有父亲。而是我的父亲处处留情,又舍不下富贵,抛弃了我和我的母亲!”
“你的父亲,侮辱了我的母亲,发誓要娶她。却都是谎言,他早就有了家庭,有了你母后,有了你这个身份高贵的女儿!”
她眼里尽是血色:“凭什么,你有家人,我的家人却因你而死!”
我错愕不已。
我的那位父亲,素来是个不安分的。母后知道这些,早早和他和离,是他自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不愿离开。
但我也着实不知,他竟然有了另外一个女儿,还抛弃妻女。
可是我活了三万多年,母后也早已亡故,这一位父亲在不在人世尚且不知,却要把他的罪算在我的头上,实在过分。
我强撑起破败的身子,“鹿灵,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你和你的母亲确实无辜,但我父亲早和母后和离,并不是朱雀族人了。”
“过往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你放了我,我们就当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她冷笑,偏执道:“我偏不要,我要你血债血还!”
那把锋利的刀就要落在我的胸口,鹿灵恨毒了我,在刀上下了狠戾的符咒。
若是此刀落下,我必是神魂俱散,死无葬身之地了。
千钧一发之际,房门大开,一个身影挡在我的身前。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来临,景元一声闷哼,倒在了地上。
入目是大片的血色,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两下,渐渐没了声息。
合上双眼前,他落下一滴泪,徒劳地想要看我:“绯衣,是我对不住……”
也是这时,天君流光破门而入,第一时间将瘫倒的我护在怀里。
鹿灵想要逃跑,被天兵摁在地上,仍旧在不停地咒骂:“景元,我才是你的妻子,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选她!”
直至流光温热的吐息落在我身上,我才放松了身体,再没有了后顾之忧地倒在他的怀里,昏睡了过去。
8.
我的大婚,终究是被鹿灵和景元毁了。
景元死在了寒冰谷,那刀上的法术太厉害,顷刻间他就魂飞魄散,再无转圜之地了。
流光把我抱回了天宫,整整昏迷了三日才醒。
一醒来看见的就是他支着头在我的床边,昏昏欲睡。
我微微抬起手,他猛然清醒,关切地将我抱起,喂了我一点水。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断断续续道:“对不起,终归还是我毁了这一场大婚。”
他佯怒,捂住我的嘴不喜道:“不准这么说,这些事情从头到尾都与你无关。”
那天我昏死过去后,景元死了,鹿灵大势已去,在被押回九重天的路上就饮毒自尽。
连同腹中的胎儿,一尸两命。
她死了,关于我父亲的流言愈演愈烈。
我亲自出手,安葬了鹿灵的母亲,又依着朱雀族的刑罚,迁走了父亲的坟墓,让他不得再以朱雀族的身份葬在朱雀山上。
路过母后的坟茔,我和流光携手在她的墓碑前坐了坐,和她说了几句话。
仙人的年岁也有尽头,终有告别之日。母后在我一万岁那一年就离开了,留下来的遗言是要我:“平安顺遂,和乐一生。”
如今牵着流光的手,我也终于能让母后放心了。
我从小对于父亲的记忆不多,只知道母后和他早早和离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生流连于两个妻子、两个女儿中间,到底更爱谁一点。
还没从回忆里抽身,流光揽紧了我的腰,轻吻我的侧颈道:“我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我好奇地看去,只见仙使端上了一盘子。
盘子之上,静静躺着一件华美异常的嫁衣,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我又惊又喜,情不自禁搂住了流光的脖子:“霓裳嫁衣,你是怎么复原的?”
流光的耳尖微微泛红,他咳了一声,“你的族人们都很爱你,也愿意再为你做一件嫁衣。但我知道羽毛对朱雀一族很是重要,便去求了织女,用我的灵力替你复原了这一件嫁衣。”
“绯衣,我想要看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我们的婚礼拖了三日,在天宫有惊无险地举行。
满座高朋,朱雀一族的族人也尽数前来。
族人亲手为我穿上嫁衣,红着眼镜将我的手交到了流光的手上。
“从今往后,我把绯衣交给你了。她受过许多苦,愿你们夫妻一心,互相爱护,长厢厮守。”
钟鼓齐鸣,就连人间也响起了鼓乐之声。
我在流光的注视下缓缓走向他,牵上他的手,坐上了他身边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四海八荒的臣民们臣服在我们的脚下。
“恭祝天君、帝姬大婚,愿天君天后洪福齐天!”
我们相视一笑,携手走向了花烛。
百年后,我诞下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长得都肖似他们的父君。
没过多久流光就急着传位于儿子,带着我和女儿游历四方。
我们一同看遍了六界的风花雪月,人间的大漠孤烟,最后隐居在朱雀山上。
直至暮年,流光有一日笑着问我:“绯衣,你是何时爱上我的?”
我才惊觉这一生,“未觉心动,便已细水长流,深爱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