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要行见师大礼，吴直方呵呵笑道：“不用了，儒学之所以为世人鄙夷，多半就坏在这繁文缛节上。”见老师都这么说了，脱脱便行了简单的见面礼，脱脱知道吴直方何以感叹，他便说道：“科举明年重开，国子监很快就有人了，不久以后，又会恢复昔日之盛。”
吴直方扭头看了看国子监的大门，那门上的漆有的地方掉了，显得很斑驳，吴直方说道：“世人总以为这国子监，翰林院，只和士子，只和读书人相关，其实啊，这事关国运，事关江山社稷，黎民苍生。”
听吴直方说出此言，脱脱知道吴直方要指教自己，连恭恭敬敬，做出洗耳恭听状。
吴直方慢慢踱着步，娓娓道来：“常说文治武功，世人只重武功，还是宋朝文治好，还不是几下被蒙元给灭了，前代读书人为国器重，可到了本朝，十儒九丐，连娼妓和乞丐都排在读书人前头，足见其羞辱。诚然，要立国开疆，那需要武功，本朝武功空前，疆域也是空前，东起东海，西至大漠，南跨诸岛，北越雪岭，疆域之广，亘古未有也，是前宋的好几个。可只是阔大有何用？你也办理过户部的差事，以大元江山如此广阔，每年的财赋尚不及前宋的一半，再说百姓生活，前宋家家户户富足安康，本朝呢，年年灾荒，年年流民四起。世人常说前宋孱弱，可前宋延续了三百多年，至今还有人念及赵宋之德，本朝，哎。”
望了望左右，虽然无人，吴直方还是将话头给硬按了，要是他再说下去，便是元朝常年恶政弊政，经济凋敝，百姓不安，这江山已是摇摇欲坠了，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吴直方岂敢直接说出嘴，只能压在心头，他相信以脱脱之聪睿，是能领悟到。
脱脱当然知道吴直方硬压住的话是什么，他心头略为不喜，因他是蒙古人，还是掌权的蒙古贵族，要让他承认这大元已经破败，恐难维系，那太勉为其难了。吴直方压住了话头，脱脱也压住不悦之请，行礼请教道：“老师，您想说的是，文治武功犹如国之双足，缺一不可，只有武功，缺失文治，这国家难以富足，百姓难以安康，是不是这般？”
吴直方拈须点头，说道：“简以言之，武功定疆土，文治决长短。秦国横扫六国，一并天下，武功不盛？可是为何不二世而亡。隋朝合南北，再次江山一统，武功不盛？可仍是不二世而亡，是何缘故？至于东晋十六国，五代十国，那些兴也忽焉，败也忽焉的王朝，哪个不是武功浩大？”
脱脱说道：“这些朝代只尚武而弃文，所以败亡得如此之速。欲安民，丰财，足国用，非文字不可。”
吴直方欣慰的笑了笑，说道：“然也。自秦以后的历代，文治上，前宋为巅峰，本朝迄今未能及也。只是前宋的武功确乎差了些，有时多点赳赳武夫之气也是好的，以前宋如此多的人力和财帛，竟然相继为大辽西夏和金国所压制，最后为蒙元所并，就是宋人承平已久，太过富庶，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宋人阴文太重，而少阳刚，此所以败也。”
脱脱问道：“那老师以为，历代中文武并治得最优者，属谁？”
吴直方想了想，说道：“首推汉朝，其次唐朝。秦以后，唯汉朝江山维持四百年之久，汉朝疆域虽不及本朝，亦不小也，驱匈奴，收西域，平西南夷，汉将敢言有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是要有底气的。兴亡在得人，在人才。汉朝行察举制，乃科举制先河，又有太学，乃国子监翰林院雏形，汉之四百年，将士用命，儒生好学，举孝廉，贤良方正，人才不绝，汉朝所以能立四百年呢。”
脱脱又问道：“那唐朝呢？”
吴直方说道：“唐朝疆域之广，武功之盛，仅次于本朝，其极盛时，挥兵击突厥，如刀割草苗，须臾而定，不似汉朝，与匈奴相持足有两百余年，除了北之草原，西之吐蕃，天下尽在李唐之手，万国来朝，天之可汗，亦是空前的。文治方面，隋开科举，实在唐朝光大，太宗李世民曾言，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唐朝的诗词文章更不必多说，单单李白和杜甫，他们的诗，当世有谁能过之？唐不及汉，因其浮华，初唐至盛唐不过一百三十余年，晚唐却有一百五十多年，是时宦官专权，朋党之争，藩镇割据，李唐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不如汉朝之长久稳固。”
脱脱张开嘴，可并没马上说话，而是颇为警惕的环顾四周，确定远近无人后，才问道：“老师，论古为当今，您说说本朝吧。”
方才脱脱的观察，实际是为了吴直方，意思是要老师有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以指点学生脱脱。吴直方心中的疑虑也就打消了，从容言道：“本朝啊，如何说呢？为师用人来举例吧。人要康健长寿，得阴阳二气协和，阴气太盛，人易抑郁寡欢，不利心脾，若是相反的阳气过盛，则常怒暴躁，不利肝肾，人体有五脏六腑，阴阳二气不协和，必伤腑脏，这腑脏一坏，人能好吗？本朝武功太过，就似一个阳气过盛的病人，虚大狂躁，此人欲长寿延年，必收敛阳气而补阴气，若以国政论之，便是去苛暴，强文治。”
脱脱抱拳，郑重问道：“老师，现学生亦稍有权柄，能决定一些事务，本朝文治该从何处着手，如何推行。”
吴直方说道：“政不如旧，其实古人已树立了典范，遵行即可。”
脱脱有些不解，问道：“古人之制，老师具体指的什么？”
吴直方：“重文教，开学校，你已经恢复了科举，复了太庙和文庙祭祀。然后便是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百姓负担太重，让他们有所余财，古人云，有恒产者有恒心。再然后是平冤狱，禁苛政，劳民伤财，扰民伤国，百姓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劳作，这社稷维系，朝廷用度，从何而来？还有就是赈济灾民，百姓很苦的，遇到灾荒，全家饿死的比比皆是，还有，注意河患，黄河有几年没有泛滥，就怕一来就是洪荒之波，中原变泽国，中原若乱，天下难安也。”
脱脱说道：“说起何患，户部主事贾鲁曾向学生提起过，他所言和老师如出一辙。”
贾鲁？吴直方望着天上，思索着，他想起了贾鲁这个人，说道：“贾鲁是饱学之人，有勇于任事，现只是区区的户部主事，哎，屈才了。”
脱脱马上应道：“若是学生有幸，皇上将朝政委质于学生，学生必定重用贾鲁，学以致用，人尽其才也。”
吴直方拈须笑道：“那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谈古论今，不觉间这变暗了，脱脱来的时候还是天朗气清的，可这时候天上乌云滚滚，还吹着大风，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奏。吴直方想到，自己在京城租住的房子后面还晒着被子和衣服，得马上回去收，脱脱也有要事要办，两人便告别，各自而去。
有人是分而心合，有人是合而心分，脱脱和吴直方在国子监门口分别，可两人心里想的大体一致，就是今后如何推行文治，吉雅和赵贵方这边却是相反，合而心分。
吉雅和赵贵方并没有马上回七扇门，两人还留在大都，在林中那个屋子里找到了不少书信和令牌、刀剑等物，证明散布脱脱谣言的乃是蒙古人，那些被杀的蒙古人，除了一个低级将领，其余都是普通兵士，他们身份卑微，哪有胆子中伤诽谤当朝重臣，自是有更强大的后台。
吉雅认为线索应就在大都及其附近区域，所以她和赵贵方留在大都继续搜寻。说到寻找线索，赵贵方马上想起了六扇门的师父和弟兄们，他提议，让六扇门来帮忙。赵贵方理由很充分，论及对大都这地界的熟悉程度，谁比得过六扇门？东西南北中，每个区域经营什么，有多少街巷，有多少胡同，有无官署和驻军，每条街巷有哪些商户，哪些又属于居住区，还有，哪里经常出现小偷小摸，哪里会忽然钻出水匪，哪里有江湖人士经常出没，如此等等，对六扇门的人来说，都是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面对赵贵方如此理由充足的请求，吉雅断然拒绝，她只有一个理由，七扇门的一切是绝密，不能和外界接触，不能让外人知晓七扇门的接触。面对这个“强势得有些不讲理”的女上司，赵贵方虽然没有出言反驳，可不服之色溢于脸上，吉雅冷哼一声，末了加了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小算盘。
这真被吉雅猜中了，赵贵方确实打着小算盘。赵贵方是巴不得马上脱离神秘组织七扇门，重新回到正常的世界，那里五光十色，那里充满着生活气息，哪里像七扇门，除了训练就是任务，除了任务就是训练，仿佛不需要其他任何第三元素。赵贵方刚才提出的建议，其一是想和师父柳玉书以及兄弟们重逢，他真的很想念这些故人，其二便是趁机溜走，只要和六扇门的老伙计们搭上线，借助六扇门的隐秘渠道，赵贵方很快能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六扇门的少数几个人，这世上就没人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