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屁有时听起来是受用不尽的,邱长清念完了诗,端起酒杯喝了两口酒,扭头回望,叫赵贵方等人也来几首,诗酒助兴,岂不快哉?赵贵方连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敢献丑。邱长清又望向罗恒,罗恒也向在上司面前抖擞自己的本事,他站了起来,望了望周围,思索一阵后,咏读起来。
禁园凝朔气,瑞雪掩晨曦。花明栖凤阁,珠散影娥池。飘素迎歌上,翻光向舞移。幸因千里映,还绕万年枝。
这是唐初诗人上官仪的《咏雪应诏》,上官仪不止是诗人,还出身显贵,曾当过武则天手下的宰相,曾红极一时,后触犯武则天被杀,这首应是下雪时,武则天命上官仪写的,故名《咏雪应诏》。
这首诗里有园子,有瑞雪,还有池子,倒也应景,邱长清马上报出了诗名,还大声说好,妙得很。丝毫不懂的朱海龙听邱长清在说妙,马上跟着附和赞叹起来。
听到诗名的“咏雪应诏”,赵贵方忽而心头一动,应诏,应诏,七扇门这帮人在此隐秘的地方藏着,这里场地的营建,人们每日的饭食和衣物等开支也不小,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应诏”出去办大事吧。
其实赵贵方并不是想出去办事,他是在这不见光的七扇门内待久了,快要憋疯了,若来了任务,随队出去,他便可趁机溜走。
可是这机会并未很快到来,都翻了春,雪化花开,鸟雀北归,仍未有任何命令下来,七扇门内照常的训练,人们该吃吃该喝喝,很多人都似乎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存在。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可大元朝仍如以往的萎靡不振。
大明宫偏殿中,顺帝接待来自西域的几名僧人,这些僧人同中原的和尚服饰与气质都大为迥异,他们身穿浅红色僧袍,头戴浅黄色僧帽,其帽顶端中间有一列竖起的绒毛,如鸡冠一般,故而大都人又称这些西域僧人为鸡冠西域僧。
其中一位最年长的僧人坐在蒲团上讲着佛法,顺帝貌似虔诚的听着,可他听着听着竟睡了过去,不光如此,甚至还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作陪的蒙古贵族高官们都是又惊讶又尴尬,不知如何处理,纵然贵为九五之尊,对佛也是要顶礼膜拜的,怎么能这样?叫醒顺帝?那也不行,这不是当众让皇帝难堪?皇帝一怒,天威降临,谁叫的,谁自己摘去项上人头。和蒙古贵族们诚惶诚恐成鲜明对比的是,僧人们淡定如水,稳坐如山,讲法的继续讲,听法的继续听,似乎全然没注意到顺帝睡着了。
大秦王府中,书房外有一大屋,半在室内,半为露天,与秦王府的后花园相接,这是伯颜常用来同部下和幕僚们聊天的地方,这里视野开阔,精致优美,确实适合聊天和闲谈。
此时伯颜正和一帮心腹官员以及几名幕僚在聊着今年朝廷的“大政方针”,他特意选在这个较为公开的地方,以示自己开诚布公,从不藏着掖着。几个官员递上了他们写的奏疏,就是对今年理政的一些建议和方略,这些奏疏有“私夹”,最显眼处是堂堂正正的冠冕之言,就是当众宣读,也是毫无问题的,当然这些只是做戏,最为紧要的是他们各自的私人目的,比如推荐谁充任某职啊,比如申请拨一笔款到某部门,再比如某个官员声名狼藉,应该坚决裁撤,显然被点名要除去的官员,是他的政敌和仇家。
伯颜将这些奏疏接过,扫了几眼,就递给旁边的幕僚,他嘴里说着好,不错等夸赞的话,但并未真正表态,这还要他的幕僚们详阅和商议后,才能定夺。伯颜也是官场老手了,知道这些一脸谄媚的官员都藏着一颗祸心,稍不注意就会为其利用。
伯颜拿起金质小碗喝了一口奶茶,还未放下,后面来了一人,身形矫健,目光灼灼,这是伯颜三大护卫之一的部日固德,他进来便在伯颜耳畔轻语一番,说完之后,转身出去了,根本都没看其他人一眼。伯颜听了部日固德的汇报后,忽而扑哧而笑,刚喝下的奶茶差点吐了出来。下官们连问伯颜何事如此开心,伯颜便将顺帝在偏殿听西域番僧讲佛法,听着听着居然睡着了的事儿,向众人说了,众人听了也是跟着大笑,这书房内外,庭院周围,顿时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距离秦王府不远的脱脱府邸中,却没有这等快活的空气。脱脱在书房和贾鲁下棋,两人边下棋边聊着一些关心的话题。贾鲁忧心黄河会再次泛滥,朝廷应先预备着,以防水患来了,灾民四起,恐生变乱。脱脱有些好奇了,这几年雨水不多,黄河都未曾决堤过,贾鲁为何要担心呢?贾鲁却说,正是这几年雨水不好,黄河无事,才更要小心提防呢。久旱无雨之后,必然是大雨倾盆,黄河河水浑浊,在中原一带又是地上河,河水溢出,或者决堤,那就是大害了,不得不事先预备。
听到贾鲁如此分析,脱脱棋也不下了,站起身来,在房中焦急的踱着步来。其实,脱脱也想过治河的事,他隐隐觉得,这黄河的气运关系大元的江山社稷,元朝立国方几十年,已是积弊沉疴,官贪兵狠,民不聊生,黄河若出现大灾害,流民四起,极易为反贼们利用,纠集成对抗朝廷的造反大军。脱脱也曾上疏朝廷,要注意治河一事,可这奏疏都悉数落到伯颜手里。现今的朝廷,伯颜才是真正的主宰者,军政、财政、用人、度支等大权尽在伯颜手里,他不同意,不发话,什么事都做不了。
心烦意乱的脱脱想去找老师吴直方请教,该如何办,被贾鲁拉住了,贾鲁告知,吴直方这几个月在闭关,不见外客的,而且他不在京城,在婺州浦江老家中。
婺州吴府西侧有一屋,房门紧闭,上挂一块牌子,表示主人不见外人。这屋里正是吴直方,他正研读着《资治通鉴》,沉浸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根本不愿与世俗相连。
东侧也有一个大屋,这个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而且时而有人进出,这是吴直方之子吴莱的书屋。
在京城大都,吴直方名气大,可在这江浙一带,其子吴莱青出于蓝,吴莱曾中过举人,他二十四岁时被荐为礼部编修,在礼部干了很短一段时间,吴莱个性刚直,不喜欢官场那套,更不喜欢迎奉上头,上官和同僚都不喜欢他,吴莱干脆请求致仕,退居家乡深袅山中,自号深袅山道人,潜心读书著述。在老家一带,吴莱以布衣之身,教书为业,辅以游历赋诗,成为这里远近闻名的大学者,大师长。
吴莱的书屋中常有慕名而来的士子们来请教,吴莱都会欣然接待,吴莱弟子很多,宋濂便是其中之一。
闲暇之余,除了和弟子们聊学问和诗文,也聊一些当地和附近的时事。一个弟子讲到最近盐价暴涨,很多盐贩子便兴起了,其中有个叫张士诚的最出名。张士诚是江苏泰州人,他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和一帮乡民在白驹场的官盐船上操舟运盐,这张士诚少有膂力,负气任侠,很讲义气,现在年方二十,已是东南沿海一带盐贩集团的首领了。
说起张士诚,讲到时下的乱局,弟子们无比兴奋起来,这个说白莲教,那个说彭莹玉,还有说韩山童的,吴莱将弟子们止住了,那些武夫们闹事也就算了,我们是读书人,不要沾染那股戾气,还是专心读书为上。
外面的世界多么的纷乱,多么的精彩,山谷中的赵贵方真想出去看看,可邱长清告知过他,这七扇门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机关陷阱,就算有绝顶的轻功和伸手,也绝难全身而出,要想出去,只有通过内外的秘密通道。
刚及二月,春意未浓,寒气还未消,姹紫嫣红的时候还早得很,可很多生灵已按捺不住了,练武场周围的林子里又听到了鸟儿和虫子的叫声,在深秋和冬季里,是听不到的,北方天冷,这两个季节是虫鸟禁绝,林子里死沉一般的寂静。
除了声音,色彩也有了变化。秋冬两季,这周围能看到的只有青色的林子,灰色的山壁,灰扑扑的地面,初春时分,终于有了些春的气息,干枯的枝头吐出嫩黄的芽头来,树木间开着一些红色的,紫色的花,隔得太远,看不清种类,约莫是桃花、梅花和报春花等花种。
春又来了,鸟虫复鸣,花朵绽放,哎,可是自己还憋在这山谷里,寸步不得出,连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一点不知晓,长期以往,要死人的!
心中有气,赵贵方练武时懒洋洋,巡视的一个总旗看到,却没有过来呵斥,和总旗见其他几人也是如此,即使是这总旗本人,也想出去透透气。
某日,白天如常的训练,晚上吃过晚饭后,赵贵方回到自己的寝室,身上有很多汗,可赵贵方百事无心,连澡都不想洗,回来就大字躺在了床上。
赵贵方脱了衣服,刚吹了灯睡下,却听到一阵敲门声。赵贵方嘴里嘀咕着,穿衣起来,刚打火折子点燃油灯,门却被踢开,灯又被吹灭了。
虽是有几分恼怒,赵贵方还是本能性的后退几步,厉声问道,谁?
来人手一挥,油灯忽然间就燃了,室内复现光明,光照在来人身上,正是一身劲装的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