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世界不配评论我
隔着几百米外,就是上海著名的华山路。
梧桐树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
无尽的萧瑟,清冷的气氛,权当宵夜。
初冬时分的华山医院,沉静得像座监狱。
孟玉祥叹着,踱到了窗前。
太太胡玲怕他又吹着风,重病在身的人禁不起一点点风寒,赶上来给他扶衣服。
孟玉祥悄悄推开。
华山医院,上海最好的公立医院,胡玲耗尽家财,此刻,都快要留不住他了。
纵横江湖几十年,该看的都看够了,该耍的都耍遍了,这个浑浊的商业江湖,还有什么值得孟玉祥留恋的?
《福布斯》亚洲有隐秘人脉告诉他,他们计算身价,孟玉祥以及控股的势力圈子,今年已超300亿人民币了,跻身全球前150名。
300亿呀,骇人的数字啊!
多少人挤破脑袋要上榜单,而孟玉祥只是笑笑,什么玩意儿?你们也配评论我。
他不惜花大价钱,买通责任编辑,撤掉了文章——理由是你没正面采访过我——当然,孟玉祥从来也没接受哪家媒体的正面采访。
作为一个黑白两道均沾的香港大亨,他的身段、故事底板都太脏了。几乎所有关于弄潮儿起家的负面词汇,都适用于孟玉祥,以及他所谓背后的门派:
玉门。
架不住背后胡玲双眸射出的轻微怨恨的目光,孟玉祥看了半晌月景,只得怏怏回到自己的VIP病床,一屁股坐下。
老仆安伯识得时机,递上一杯安溪铁观音。
孟玉祥轻揭杯盖,呷一口,抬头,带着点感动,又带着点欣慰地看着老伙计。
安陆跟着他快40年了。
从小玩到大,孟玉祥带着小两岁的安陆就没干过什么好事。看女同学上厕所,偷别人东西,发展到最后,在香港打出一条街,两个人,三把砍刀,对付对方30多人。
尽管勇猛无双,仍不敌对手。
孟玉祥断后,让老安快跑。
老安却奋勇挡在前面,背部被砍了18刀,神经错断,血流满地。
孟和安都不像主仆,像兄弟,像急于成名的将领和手下莽撞的大头兵。好在,两人都命够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孟玉祥刚在香港成名,偶然遇到给李嘉诚点龙脉的“风水陈”。陈大师看看他的面相,连连摇头,直呼“大吉大凶,大凶大吉”。
孟玉祥被吓得半死。再找陈大师,大师不给看了。老孟加了三倍的钱,大师不接单。
又找了香港其他风水同行,碍于陈大师的名头,其他师傅都缄口不言。
直到遇到某个大陆来的小子,说破了秘密:
大吉大凶,就是祸福相随的意思。
祸福转化有定数,无定论。
孟玉祥心想,你这不废话嘛。扬手就要把人赶走。
胡玲正好在场,觉得要仔细再看看这男孩子,就留下了。
这孩子就是大弟子,潘乱。
那还是15年前,孟玉祥刚刚从美国回来,体检查出了癌症,自己感到生命无多,要为日后做准备。
他忽然起了兴趣,跟太太商量,要开宗立派,收弟子。
胡玲觉得老公发神经了。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花花公子,居无定所,漂泊不定,满世界到处喝酒、泡妞、花钱,你怎么能定下来教徒弟?
再说,你那点底子,才小学三年级。拼音都不会用的人,你教人家什么?赌博?抽雪茄?还是鉴赏女性身体?
胡玲是孟玉祥幕后军师。一般情况下,除了交女朋友之外,孟玉祥谈不上千依百顺,也多半是言听计从。
可关于收徒弟这事,老孟非要搞。
胡玲拗不过他,只得广邀人脉,老孟收徒,让各方给推荐人选。
狐朋狗友呼啦啦推荐了400多号人,谁不想着自家的子弟和顶流富豪有点关系。送来的都是年轻翘楚,一时的才俊。要学历有学历,要容貌有容貌。
孟玉祥自己学历不行,要看徒弟的学历;
胡玲自己艳星出身,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当年就是美人,也要徒弟长得标致。
这俩夫妻,真是有够一拼的。
孟玉祥组织一个班底,筛选候选者。
400多人,大概十三、十四取一,留下36份简历;
36份中再取8人。
上海小囡潘乱,首先脱颖而出。推荐人是孟玉祥浙江同乡,关系么不远不近。
潘乱稚气未脱的一张圆脸,穿着西装打着红领带,打印精美的简历后面还附着推荐人手写的一封短信。
孟玉祥不识几个大字,便交给了胡玲。
后者快速看完,抿嘴笑了几声,收下了。
第二名,叫马三宝,应该也有背景,推荐人则更有趣——没留姓名,简历背后是一个红色的大拇指印。
胡玲本不喜欢小马的长相,认为长得太凶。但马三宝也进入了最后的名单。
本来还想再看几人的,孟玉祥忽然喊停了,他认为够了,就这两个。
此后,孟玉祥飞来飞去,一直找名医看病,苦苦抗争。
奈何,肺癌好了,肝癌;肝癌控制住了,胰腺癌又发作。
果然如“风水陈”所言,钱财耗身,巨额的钱财巨额耗身。
偏门财赚得太多,老孟攒了几辈子的怨恨,以及一身“业务多元化”的癌症。生命的最后阶段,吃尽苦头,可就是死不了。
胡玲通了关系,使了足够的银子,把老孟转到了上海最好的华山医院,想着,最后的阶段,让他歇歇吧,消停一会儿。
已经够忙碌了,时光如烟火引信,烧得太快。
冤家就是冤家,上辈子结怨,这辈子报复。
三天前,孟玉祥又冒出了新主意,他想和这个世界,耍耍。
玩就玩吧,他说,Play,Play。
胡玲也是气得发不出脾气,心说,人家韩寒,和世界谈谈;你老孟,跟世界耍耍,境界咋就天差地别呢?
你当你老几啊?你一病人啊。
孟玉祥咳嗽一声,喉咙口含着浓痰,咕噜不清:“这……他们……快到了吧。”
垂手站在一旁的安伯,同样稀里糊涂地应着。他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在那点头。
胡玲心想,这两人除了胡闹,还能整出点啥好事?居然还干出一番事业来了,人间真是颠倒错乱。
约好晚上9点,还差一分钟,马三宝到了。
这孩子其实八点三刻就到了,一直踅摸着何时踏入VIP病房,最终可丁可卯地卡了时间。
9点过了。大弟子潘乱,还没到。
孟玉祥趺坐在白色的病床,手里数着一串星月菩提。马三宝定睛观看,知道这串高密度的星月菩提代价不菲。
老头子数得又急又乱。
孟玉祥这辈子大佬做惯了,惜时如金,不喜欢让人等,更不喜欢等人。
关键时刻,这大弟子不争气,老头子难免有点破功了。
108颗的星月菩提,从头到尾,数满了三遍。数到第四遍刚开头,有人开了门,一个闪身进来了。
满头大汗的潘乱。
小眼睛、弯眉毛,跟老头子差不多的狮子鼻,五官上下都沾满了汗水。
“师傅、师娘,抱歉我来晚了,华山路乌鲁木齐路附近太堵了。”潘乱躬身施礼,安伯急急忙忙还礼。
孟玉祥正襟危坐,好像没瞧见似的。鼻子闷闷“哼”了一声,好像仲夏的闷雷。
马三宝瞧这局势,明显师兄是扣分了,心中暗乐,嘴角歪斜,三角锥式样的小脸蛋显得比例更加不协调了。
胡玲看这样子,老头子心里憋气了,走过去,推了孟玉祥肩膀一下。
老头子这才睁开眼。
“呀,你们都来了呀。”
“这么晚叫你们过来,是我有几句话想跟你们说。”
莫非是要交代遗言?潘、马二人低头聆听。
孟玉祥吸了一口气,悠悠说道:
主要是我快死了,临死前还想跟世界开个玩笑。
让你们两个娃娃陪我老头子耍耍。
具体来说,你们得想个节目,让我临死前还能乐呵乐呵。
情节要跌宕起伏,内容要惊世骇俗,最好是名垂青史,流芳万古。总之,要让历史记下我孟玉祥一笔。
安伯瞪大了双眼,潘乱和马三宝则面面相觑。
孟玉祥一生风起云涌、见识广博,什么好东西没吃过,美少女没玩过,好烟酒没用过。让他乐,这难度得有多高啊?
还要惊世骇俗,名垂青史?这什么跟什么呀?!
潘乱低着头,没洇干的汗水珠子一滴滴掉在地板上,画出一个类似火影的图案。
日光灯静静地照着。房间里面,没人敢搭话了。
这都没法接啊——
孟玉祥咳嗽了一声,勉强挺直了胸膛,然后又背转身去,猛烈地咳嗽了几下。
胡玲过去扶持,孟抬头看着她,然后继续说::
咱玉门,啊,名声不好听,我知道。
别看我病了,眼不瞎耳不聋,江湖上的传言我都知道。
呵呵,他们管我们叫“欲门”。
一门师生,从师傅、师娘到徒弟,全是欲望男女。
人么,都诚实点,我们就是欲望的动物。遵从欲望,尊重欲望,欲望才会成为你攀登阶层的动力,给予你不尽的刺激。
那个什么疤,什么安?孟玉祥问安伯,后者连忙摇头。
是“多巴胺”。胡玲小声提醒道。
对对,多巴胺。
瞧瞧你们这副怂样,我走后,师门交给你们还怎么能够放心?
这样吧,我也不让你们白干。
只要能令我满意,悬赏花红30亿港币,奖励优胜者。
时空彷佛凝结了三秒钟。
哇!30亿港币啊!
刚才还死气腾腾的病房,一下子亮了。果然还是金钱有魔力,照亮人心啊。
潘乱和马三宝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后者喉结动了动,强行咽下一口口水,“腾”地跳到老头子床前:
师傅,你选我,选我。
我保证设计一个节目,让你满意。只是,只是……
孟玉祥:只是什么?
马三宝满脸堆笑:只是您老,突然整这出,是不是在开玩笑啊?
孟玉祥正色:我何时开过玩笑?言出必至,绝不反悔!
马三宝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这就好,这就好。师傅真好。
一边说,一边媚笑着跪下来给老头子敲膝盖。
潘乱快把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翻了一个大白眼,头扭到一边去,摇了摇。
什么狗屁师门?!什么屌师傅?
荒唐!
一、婚变
折腾了一大圈,潘乱回到家里,已经是午夜后了。
你一定会问:孟玉祥才说了上述几句话,估摸十分钟就完了,为什么叫“折腾一大圈”?
因为孟玉祥说完所谓的“正事”后,按例要对徒弟们进行“思想教育”。
说他当年的苦难史、创业史,怎么挣到第一桶金,怎么结交贵人,怎么和三爷闯荡江湖,怎么认识海外上等人圈子。
谎话连篇,疯话连篇。
这种可怕的老生常谈,已经持续了15年了,今天这个夜晚也不例外。实话实说,中国商界,每个大佬都是话痨,都是强烈表达欲的病人甚至是疯子。
他们内心早已扭曲,且扭曲很多年。
孟玉祥不仅病了,而且过了六十,也不得不承认老了。他最怕的是被身边人忽略,被产业的风云历史遗忘,乃至抛弃。
尽管他表现出一副励精图治、高瞻远瞩的模样,一心想要当一个澄清宇内、指点江山的商业天才,奈何修为有限,最终只能沦为笑柄。
好认真的一则人间笑话。
这个场面就是“皇帝的新装”,所有人都哄着他,一个病人。对于这点,潘乱和马三宝心知肚明,看在老头子真有钱的份上,不多说什么。
经营公司也是,每到周会的时候,孟玉祥不管多忙,都要挤出时间来出席,以一副英明领袖的姿态,发表超过两个小时、长篇累牍的讲话。
一口浙江方言,讲话空洞,无内容,没营养。
一再重复,毫无重点,啰啰唆唆,千丝万缕,千头万绪。
他的思维还是跳跃式的。一个话题没讲完,突然转向另一个主题,前后都不连贯。谁跟得上这种领导?
把香港上市公司的管理层搞得一头雾水,让满屋子人听得两眼发直,连最亲近的胡玲、安伯,也受不了他的疲劳轰炸,个个痛苦不堪。
只有他一个人浑然不觉,乐在其中。
他还专门请了培训演讲的老师来辅导。
他经常说着说着,摆出夸张的肢体动作,还吹嘘他投资了全球第一大科技公司,可他连那家公司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他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最后,潘乱实在忍不住了,有一次只好直言不讳地说:“师傅,您说话太多,不得要领。其实只要简明扼要就可以了,不相干的话真的要少说,节约大家时间!”
一屋子30多个与会者被老孟折磨得够呛,潘乱这话一出,都想给他鼓掌——这人够胆量。
潘乱是上海财经大学的研究生,是师徒三人学历最高的一个,平时也沉静。大家都知道他是老头子的大弟子,人家硬碰硬自己做过三家上市公司,内部管理流程稔熟,说话都在点上。
马三宝就不一样。
他是江西南昌电力学院二本高校本科毕业,才华一般,但嘴皮子利索,擅长察言观色,也是个人才。
这个二弟子就是溜须拍马,处处迎合老头子。
他原名马疾。
据说第一面见老头子,险些就被淘汰。他赶忙自我介绍,说他有三件宝贝:
嘴皮子:能说会道。
鼻子:能闻各种味道,尤其是闻女人体香。
帽子:不管天气,老戴着一尖尖顶的帽子,像马戏团的小丑,十分滑稽。
这一番说辞,哄得老头子哈哈大笑。孟玉祥打趣说,你干脆叫“马三宝”得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马老二立马去改了姓名,那阵子还是允许改姓名,就是麻烦。
三周内,马疾变成了“马三宝”。
当他拿着新身份证、新护照,给所有人看。孟玉祥还是很欣赏的——杀伐果决,有执行力;能听人劝,动作做到位。
还有一点,马三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崇拜金钱,满脑子名利思想,要成为超级富豪。他私下跟潘乱说,他要超过老头子。
今天晚上这场,大多数时间,就是浪费在孟玉祥的废话连篇和词不达意,以及马三宝的阿谀奉承、溜须逢迎。
时间拖得太久了,实在是巡楼层的护士长都看不下去了,出面喊了停,孟玉祥这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他干瘪的表演。
潘乱从静安回到长宁,又花了半个多小时——口罩三年,他被上市公司辞退,一直没找到工作。家里入不敷出,开销能省就省了。
他早已不打车了,骑着单车回来的。开单车锁的时候,他还针对付费模型算了又算,最后选了包月,又多花费了两三分钟。
家里空无一人,床上整整齐齐,太太曹清儿不见了。
梳妆台上,摆了一封信。曹清儿留下的。
大致意思是,这个家没意思,生活压抑,老公心里有别人。她不想过了。这就走了。
潘乱握着信,手搭在额头上,一头倒在床铺上。
额头温烫,思想好乱。
潘乱和曹清儿的婚姻,就是一般的上海人的婚姻。两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小孩,通过亲友介绍,相亲认识,公司经理人潘乱33岁、高级英语老师曹清儿32岁,半年恋爱,闪婚步入了婚姻殿堂。
婚后,生活一直很平淡,平淡得也未免太早了。
曹清儿觉得不对劲,就找潘乱问了。
潘乱说了实话,他心中原来有个人,师姐徐静。
潘乱本科毕业,在一家名叫“易趣”的网站工作,认识了复旦物理系毕业的才女徐静。人家长他两岁,性格也外向。潘乱一直暗恋对方,害羞,不敢说出口。
后来易趣网出售给了美国eBay公司,徐静去了美国工作,对方一开口就是15万美金一年。临走那天晚上,潘乱向徐静表白了,被拒了——徐静明说不喜欢上海娘炮。
然后,双方退回到普通朋友关系,约好每五年会面一次。
今年,正好是五年之约。潘乱就打算去美国。
可你才新婚不久啊,怎么可以这样?你既然结婚了,就要对我负责。曹清儿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情。
潘乱也是心中有一份感情,不想骗自己,放不下,还是想去。
见一面就回来,他保证。潘乱恨不得把手指剁下来证明自己。
可这种保证,女人哪能认可啊?
曹清儿又哭又闹。今天晚上回家,老公又被一个电话临时喊走,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越想越可疑,越想越后怕越抓
狂,终于控制不住就发飙了。
客厅茶座上,薄薄的一层灰;用过的碗筷搁水槽里,没洗;洗衣机里的衣服都没拿出来晾。
这败家娘们儿~
电脑、首饰、化妆品都带走了,连家里养的猫也不见了。
哎……潘乱哀叹啊。
什么狗屁倒灶的生活啊?
他稀里糊涂地就睡过去了,衣服都忘了脱。
半夜,手机振动,他又醒过来。
徐发来的邮件,公司安排她出差,见面地点要改。
邮件的末尾,有个Logo晃动了一下。
潘乱觉得眼熟,又翻回去看,哦,是谷歌。
华山医院5点半开门第一波,候着的人不是外地赶来的病人,就是早班医生。
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身影穿着一身黑衣,裹着头,匆匆而入。
保安发现有点不对劲,想喊住那人。
那人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晚上~没睡好。
早上6点半,孟玉祥被安伯推醒。
该早起了,老孟。去做癌症标志物化验,医生老早就吩咐过的。
孟玉祥讨厌等,那就只好候着医生。如今医学界,好大夫都是年纪轻,才华横溢,脾气又大。
病人么,命在人家手里攥着,自己掂量清楚自己的地位。
老孟被安伯数落得没话回,一边小声埋怨,一边披着衣服。
坐上轮椅,安伯一路推着去化验科。都快迟到了,安伯也有点急了。
好容易赶上第一班医生交接,早上医生刚到,第一个做孟玉祥。医生知道孟是谁,点点头,先在那里等一下。
孟玉祥计算着,应该多赖一会床再来,似乎这样才是最合算的。
40多年商海浮沉,精打细算已经深入到孟玉祥的骨髓里。凡事不占点便宜,他心里就难受。
钱是他的灵魂,时间是他的精液。
胡玲买了早餐过来了。她对老孟说,做检验,也不能空着肚子。
打开饭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还有一包豆浆、两根油条。
孟玉祥正好也饿了,瞅着小笼猛吃,豆浆和油条都给了安伯。
正埋头啃着,觉得头顶光线摇晃。孟玉祥抬头看看,也没什么呀,陈旧的过道,昏黄的灯光。
华山医院这设施也该换了,等病好了,回头捐一笔款子给上海卫健委,都改善一下。上海要有国际大都市的形象,一扫疫情颓气。孟玉祥心想。
几个小护士一边议论着,一边从西往东头走,步履匆匆。
怎么了?安伯都抬起头来看。
人越来越多,脚步声越来越密。
孟玉祥放下了小笼,强行摇着轮椅轮胎,跟着人群走到东面。
诡异,这天一片乌黑。
嗯,上海的天气……是这样的?
孟玉祥对着手上的罗杰·杜比,哎,这不快7点了嘛,天还不亮?
看那里,那里!
人群发出了一阵骚动。
孟玉祥梗着脖子,顺着人群中伸出一只女人的小手,小指甲闪着微光,引领着视线,指向东北面的高空,一颗明亮的星。
啧啧。
那颗星沿着东北向着西南地面缓缓划过。
背后有人!孟玉祥突生警兆。
他转过小半个身体,背后多了一个瘦小的身躯,一袭黑衣。
那人双手合十:善哉。
消防楼梯的暗角处,安伯警惕地盯着周围,防着有人偷听。
孟玉祥、胡玲审视着眼前这个人,他脱下了黑衣,里面是一身僧袍,红衣喇嘛。
这个小僧人匍匐在地,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
我上师,赤松德赞,七天前圆寂,登往生极乐,过来告知孟先生。
赤松师傅~走了。
孟玉祥本来心里就有点预感,听到此话更是失落。宁玛派的高僧,也是自己的上师,这十年自己捐了多少座佛塔,都是听了赤松的话,如今他先一步走了。
唉。
上师大行,有没有什么遗言留给孟某?
小僧人沉吟道:吾师大行,心中仍有惦念。说让孟先生多保重,万事放下,不要再追了。
缘起性空,缘聚而起,缘散而灭。
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
孟玉祥一脸茫然。
对了,上师让我把这个交给孟先生。小僧人探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盒,上面镶了一块老大的松绿石,封着一道印。
安伯接过,就要用力打开。
且慢!孟玉祥拦住他。
安陆好生迟疑,怎么了?
我来。
孟玉祥接过玉盒,左右端详了一阵。他把玉盒旋转了180度,把盒子的开口对准墙壁,背面对着自己。
他用力掰开,盒子封印破裂,对着墙壁慢慢撕开一道缝。
只听“嗤嗤”连声响,盒子弹出银针,劲道猛烈,竟然都射入墙壁。它们排列整齐,空气下反射出淡蓝色的光。
有毒!安伯惊呼。
胡玲吓得花容失色,桃花一样的脸上晕染多一层苍白。
孟玉祥梦魇一般自言自语:
赤松德赞素来工于心计,最后的遗言事关重大,他怎么会让盒子轻易流出来?
这才安全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金丹。
安伯小心翼翼,接过金丹。
金丹下面露出半截纸条,写着藏文。
小僧人接过,翻译:太白经日,兄弟阋墙,天下革!
兄弟戏强?孟玉祥揣摩着这句话。
走廊里响起了护士的催促声:孟玉祥,孟玉祥病人……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孟玉祥总算做好了这轮检测。
他还走不了,还要等胡玲。
香港那边的财务总监和孟太通了一个长长的长途电话,汇报公司近况。
电话快说完了,顺便聊起一个事。
公司网络估计让人入侵了,本来数据库都在云上,那黑客没占到什么便宜。为了泄愤,他控制了打印机,远程打了一堆垃圾文件,把公司的打印纸用去小半。
所有文件都相同,印着同一个图案:
一个圆形花纹图案。
圆环里,三只兔子首尾相接,彼此竞逐。
奇怪的是,三只兔子共用了三只耳朵。
胡玲当成一个笑话在听。
香港这地方么,三多:黑道多、豪门多、八卦多。
孟玉祥却是骤然变了脸色。
他拼命拍打着轮椅,面朝医院出口,声嘶力竭:出院,我要出院!
二、异梦
潘乱还是很努力地想睡着。
这几天发生事情太多,太猛,太乱。他需要睡觉,回复体力,应对这个混乱不堪的外部环境。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走入一片荒野,黄沙漫漫,戈壁荒漠,到处是白骨和风沙。沙壁上有很多零乱的足迹,通向远方。
他裹紧了自己,尽力寻找方向。
他往前走,此处的尽头是一座洞窟,黑暗阴森,风声呼啸,如鬼哭狼嚎。
潘乱举目四望,已不见来时路。他无从选择,只好一头扎进洞窟。
复行数百步,前面听闻鼓乐奏鸣,竟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光照充沛的小世界。鸟鸣花香、四季如春,往来人流如织,个个脸上春意盎然,生机无限。
潘乱感觉自己似乎到了桃花源。
再听,鼓乐奏鸣,似乎类似西式歌剧的开场白。天上地下都有歌者吟唱,人群涌动,加快了脚步走向一个方向。
潘乱紧紧跟了上去。
前方是一处大水池,碧波袅袅,只听得仙乐荡漾:
燕去时
山房玉几
江心月圆
春满华枝
寻寻觅觅千里
远游人追问归期
谁又独守
波涛烟水碧
不知今夕何夕
燕回时
良人无迹
人如戏
忆往昔
月下影子
破碎支离
一步一句便是相思……
……
哇塞,妙音啊。这嗓子、这词曲,要上BillBoard榜单的。潘乱暗赞。
人海散开,这个奇妙世界向着潘乱展现真正的宏伟:
水池的中央,一尊巨佛坐于莲花宝座上,周围拥绕着的众多菩萨正在悉心聆听,化生童子游戏其中,空中乐器不鼓自鸣,地面舞伎翩跹,无尽美好。
水池之上有一宝台,琉璃铺地,流光溢彩,光华四射,令人无法瞩目,又无法不瞩目。
平台上一字排列七座莲台,每座莲台上站立着一尊药师佛,合为药师七佛。药师佛的两侧分立着身着天衣、头戴宝冠的协侍菩萨。宝台下方是奏乐、歌赞,供养药师佛的歌舞伎乐。
舞者脚踩小圆毯,衣带飘舞,犹如陀螺,急转如飞。
当潘乱注目于这奇妙景色,沉浸在由光轮、衣带、波浪般的纹理组合成的广大繁复的旋律中时,仿佛真的可以聆听到宇宙的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世界掌上了灯,半空中出现一座巨大的城池的折影。
只见城中灯楼齐明,圆形的灯轮、方形的金阙,如同无数把象征自由与先进的火炬,照亮了整片天空。
城中的居民好像在游行,好像在空中漫步。来自异域、风情万种的“胡旋女”舞动长裙,人们在歌舞升平、热闹非凡中享受无限的快乐。
空中回响庄严的梵唱:
大设馨香于万室,振虹钟于荀芦,声彻三天。
灯广车轮,照谷中之万树;佛声接晓,梵响与箫管同音。
灯花焰散,若空里之分星;习炬流晖,似高天之布月。
透耀方流,声通上界;
圣灯时照,一川星悬;
前流长河,波映重阁。
盏盏莲花灯,将安坐的希望送向星辰大海。
可奇光异彩,已不合常理,竟半似人间仙境,半似鬼蜮幽冥!
潘乱惊觉中,转身向后,哪里有什么光明世界,只见阴影幢幢,遮蔽视线,行人、灯火都消失了,漫天风沙席卷。
哭声……
哭声……
还是哭声……
谁家丢了娃,何人失了魂?!
那悲悲切切,起初如蝉鸣,萤火点点,又声势渐渐浩大,简直是哭声震天,铺天盖地而来,席卷天下,犹如雷公擂鼓!!
最后,哭声湮没了。
显出了黑色的巨影,一座沉默的五重楼阁。
远远望去,有个微小的身影,立在楼顶,投下幽幽一身叹息。
飘走的水灯,飘来荡去,在硕大的江海上凝聚成字体,是一首金色的诗: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潘乱再度睁开眼,窗外阳光盎然。
次日的上午10:49分。自己就在家里,在床上躺着。
想着那个异梦,透着不祥,潘乱匆匆忙忙地洗漱。
又折腾了一阵,他坐下来,吃Brunch(早中饭)。徐大妞的第二封邮件也到了,见面地点定了,伦敦。
从得到香港公司的怪异图案,到出发飞英国,饶是孟玉祥神通广大,也花了足足四天时间。
一天时间,花在他、医疗团队(他有一整个医疗护理团队,因为他有钱),要和华山医院做交接。他不顾主治医师和院长反对,强行要求出院,要签署一系列文档。
是生死文书。
这意味着,他一旦跨出华山这扇门,万一病情恶化,他将无法再次回到华山诊疗。华山不愿意替这副病躯兜底了。
一天时间,安排签证。花钱买了黄牛的名额加塞,速度快到惊人。
同时,安排私人飞机起飞通道。这要和空管局打招呼,私人通道是属于东部战区的资源。最近老是演习,熟人收了20万加急费,都无法保证这块私人飞机起飞。
第三天的晚上,应该说是第四天的凌晨2点多,孟玉祥的私人飞机从浦东机场起飞,直奔英国伦敦。
孟玉祥透过狭小的窗户看着外面朦朦胧胧、天色发白的上海,心想这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疯狂了吧。
这是在和死神竞逐啊。
他紧紧握住边上胡玲的手,感觉那手好柔,好软,好称心。
十七个小时后,孟玉祥一行颠颠簸簸抵达伦敦。
孟玉祥满心以为是盖特威克机场,下来一看才知道是卢顿(Luton)机场。哼,他是很不喜欢的。
卢顿机场是伦敦地区第四大机场,也是英国第六繁忙的机场。它是众多廉价航空的据地,连续五年蝉联“全英国最差机场”的称号。
晦气!
安伯给孟玉祥点了一支雪茄,冷峻的胡玲一言不发,赶上来一掌拍掉。高希霸带着刚点燃的火星子,在地上蹦蹦跳跳,最后像个尸体般躺倒,没了动弹。
孟玉祥正欲发作,被胡玲一把挽着臂弯,拖拖拉拉往外走了。安伯留在后面,招呼着服务团队搬行李——四十几个大箱子,足足2吨的行李。
这是搬家吗?搬运工问安伯。
安伯不懂英语,只会打手势。
Move,Move。
路上,关于选酒店,老孟和胡玲又开始置气。
要孟玉祥来选,不是萨沃伊(Savoy)就是戈林(Goring),这两家历来都是皇室和名流。老孟这次来伦敦,就是来耍钱的,不要省钱。
要听胡玲的,就是宝格丽伦敦或朗廷,贵妇人的首选。
考虑到开会的地点,伦敦城又到处堵车,老孟拍板,定了萨沃伊,就走路过去好了。
“你不是有老B撑腰吗?他反正可以借你一个车队,载着满伦敦城开,够拉风的,孟先生。”胡玲酸不溜丢地说。
老B,那是咱当年起家的老哥们。
孟玉祥想起自己创业胡搞的光辉历史,倭瓜似的老脸上缀满春色:
爱与恨哪,什么玩意。
船到桥头自然行。
且挥挥袖,莫回头。
饮酒作乐是时候。
那千金虽好,快乐难找。
我潇洒走过条条大道。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他在笑声里,恢复了年轻,映得车外的阴沉天气都有点起色。
刚到萨沃伊,胡玲就像个千手观音似的忙活开了。
她约了皇家马斯登医院和伦敦癌症中心两家的诊疗,两家都是伦敦地区医治癌症的头牌,都要提前预约的。如今行程变动太快,搞得大家伙兵荒马乱。
你再有钱,当地的人脉也禁不住这样折腾。这里是大不列颠,不是中国香港。
老孟都已经无所谓了,胡玲还在纠结。病到了重病缠身,当事人都容易想得开,反正都是一死,反而是周围的亲友遭罪。
刀不扎在你胸口,你不知道疼。胡玲嗔怪老孟。
老孟笑笑,还是侬好,还是侬好,一对熊掌搂着胡姑娘。
低头一瞧,哎呦,你多了白头发了,美人半老,孟某罪过罪过。
要不,我们先歇一下,调整时差。明天先不开会了,先陪你去摄政街老佛爷百货购物,再去邦德街逛逛?
你看,我来得着急了,最好的西装没带,得临时去采补一下。
胡玲到底是战斗在男女关系第一线几十年的老妖怪了,嗅出了破绽。
老头子,你不是会老战友嘛。算算你们都快二十年交情了,谁会在乎你这点破形象?怎么,你还穿着打扮上了?
这么认真啊?有妖气啊。
采补?不会是采阴补阳,和女道友合体双修吧?
你说,给我老实说,是会老朋友吗?还是会新朋友?还是新的女朋友?
我滴个妈呀,孟玉祥说你这婆娘,怎么净能把人往歪处想呢?我都这副样子了,飞大老远地,来泡伦敦妞,没这必要吧。
你就不是个好鸟。
胡玲纤纤玉手,一指老孟的眉心,一丝甜风,千娇百媚。
后者骨头都有点酥麻,心里痒痒的,要不是身体实在不给力,老子立刻就把你给办了!
老头子,那暗号,三只兔子,到底啥意思啊?胡玲忍了一路,终于开始旁敲侧击。
老安,老安,我们吃点啥,我饿了。孟玉祥表现得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臭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