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薇薇明显咽了咽喉咙,嗓音沙哑道:“是,班长。”
比起刘薇薇,李皓毫无压力,他在战斗中表现出色,这会儿说话也随意,对沈如松说道:“班长?!挖坑费时间!直接赶到里边去一起处理掉就完了啊。”
“排长之前说了不用收尸?”
沈如松难得思考了一下,他竟是没绕过这个弯,他烦闷地挥挥手,然后冲着邓丰喊道:“老邓啊!你带人去……”
“要去一起去!”邓丰叫了回来,眼睛里透着危险的光芒。“老子是抹布?凭什么我替你干脏活?”
沈如松骂了声“草”,从脖领口揪出丝巾擦了擦脸,夺下旁边杨旗嘴里的烟头,啪嗒啪嗒猛抽了几口,然后一推枪机,关了保险,大声道:“2班的!跟我来!”
沈如松快步走到还在挖坑的暴匪俘虏群前,大声喊道:“起来!往后转!齐步走!”
在黑洞洞枪口的威慑下,这群俘虏虽有躁动,但到底算老实,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沈如松途中碰到背着卡宾枪的陈潇湘,她一边胳膊搭在车门旁,正与赵海强有说有笑,空气带着腥味的风扬起了她的齐耳短发,她往沈如松这边望来,凤目里有一瞬间的疑惑,旋即成了无奈与了然,她扭过头去,嘴叼着一支烟,凑到赵海强嘴边烟头处点燃。
沈如松郁结地回过头,推着前头步伐愈来愈慢的一个俘虏,用枪口捅着这人后背,低沉道:“走!快点!”
“行了,靠墙背过去站好!”到了地点,沈如松举枪喊道,他不想对着俘虏的眼睛,也永远不会对着俘虏的眼睛。
“看准了再扣扳机!”沈如松对着刘薇薇警告道。
两轮排枪过去,吸烟的陈潇湘侧仰起头,望着澄蓝的天空,重重呼了口气,没来由地说道:“如果连长没牺牲呢?”
“什么?”赵海强没听清,挠头道。
“没什么。”陈潇湘踩灭了烟头,从地上捡起了几枚黄铜弹壳,来回抛着玩,又用力掷出一枚,说道:“我是说,该回去了!”
“是,是该回去了。”赵海强看到2班沉默着返回,也不欲多说什么,走过去与沈如松击了击拳,向他道了声谢。
沈如松坐回到卡车,80式竖起来放好,他看着车栏外飞驰的田野,远处的村庄废墟已然浓烟滚滚,过不了多久,这个本就无名的小村落废墟就会被彻底抹去,连带里面短促而激烈的战斗痕迹。可能除了那辆路旁报废了烧黑的油罐车残骸,人们都不见得一定特别分辨出来这是地方。
车斗里的九个人并不是人人像沈如松一样沉默,这场历时一小时多的战斗谈不上士兵体力,精力还比较旺盛的李皓滔滔不绝地讲着经历,如何跟着邓班副后面杀进/平房,又是如何以刁钻的角度扔手雷,怎么近距离搏斗。
见邓丰懒得理他,李皓便和刘有成讨论起来那些个很有趣的暴民自制枪支,说回去了无聊也可以手搓一个玩。
而受了轻伤的谢国荣、刘子旭坐在最里边,徐胜男守着他们俩不让打瞌睡,说要回了基地好好清理伤口了才休息,于是平时不爱搭理男兵的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陪着这两小哥们聊天。
“啊,我家在那里啊?你问这个干嘛?”徐胜男转了转眼珠,她是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很是有神。乍听被问到了家里住处,她刮了刮有点发糙的脸蛋,想了想回答道:
“青山区安和街66号,旁边是青山区小学,蛮好找的。”
难得徐妹妹今天很好说话,谢国荣哼哼唧唧地把自己摆在要人照顾的弱势方,成功激起了徐胜男的同情心,满口答应了他在休假时来自己家约着一起滑旱冰的约定。
见谢国荣占到了便宜,刘子旭便大声喊疼起来,闹得徐胜男赶紧去检查伤口,不料这混蛋马上接了一句:“啊,妹妹你真香。”
徐胜男反手给了他一大/逼兜,却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摊手道:“那我不好意思偏袒一个嘛,有空大家全班一起来我家玩呗?我妈炸的油条麻糍果特别好吃,我请你们吃。”
“呦,果然是油条西施啊。”李皓插嘴道。
即便是有车蓬遮住,也能看到昏暗处徐胜男脸红了,奇怪的是半年间来,她早习惯了无数调侃调笑,这样不痛不痒的一句怎么给她弄害羞了呢?
“我家开了早餐店,放假了我请你们吃一顿就是了。”徐胜男坐回去,歇了口气。都说第一次打完仗,人话非常非常多,这虽然不是第一次作战,但确实是第一次与敌人作战,一边倒毫无疑问的胜利。
徐胜男仰着头,自顾自说道:“我记得我十二岁报少年兵考核时候,那天早上,我爸非要我吃多点,我说我想吃油条夹麻糍果,我爸说吃粉条有力气,硬塞了了一大碗猪肉粉条,我吃的犯腻,后来五公里负重越野跑时候我越跑越难受,半路全吐出来了,就没过考核。”
“傍晚出完结果,我姐姐特意来接我,她比我大三岁,带着我去市场挑了个红蝴蝶结,说没考上少年兵就没考上,以后用功读书,考上大学不当兵。”
沈如松侧过头看着这个班里年纪最小的女孩,在刚才战斗里,她虽或是医护兵,但一直紧跟队伍一点没掉队,不止一次在街道中心冒着流弹风险把中弹倒下的同伴拉回去,她体重一百零几斤,不到一米七的个子,背着沉重装备去拖连人带枪两百多斤的男兵。、
她不是没中弹,而是子弹打到了她水壶和防弹背心,忙碌了很久想喝口水,才发现水壶早漏完了。
“后来我就系蝴蝶结回家嘛,我有点怕的,其他小孩都回家了,过了的晚上继续吃猪肉粉条,我一回家看到饭桌上只有三个碗,我就知道我晚上没得吃了。”
徐胜男仿佛是在说一件和她毫无关系的事,一点感情没有:“看到我带了个蝴蝶结,我爸冲过来先扇了我姐一巴掌,骂她是不是偷钱了,我姐特别宠我,偷过钱带我去滑旱冰。然后我爸结结实实打了我一顿,说我没用的很,学习不好没进好班,素质也差,兵也当不好,以后准是个去防化兵里当表子的烂货。”
李皓忍不住打抱不平:“你爸怎么可以这么说,哪有骂自己闺女去防化部队的,那有好女孩送到防化营的?”
“谁知道?”徐胜男平静道。
“我姐去了第一女子师范,我没考上嘛,我服役那天出家门,我听见我爸对我妈说,从此以后他们就这一个女儿了。”
“哎……”李皓听得叹气,抬头看到刘薇薇抱住了徐胜男,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极力压抑的抽泣声若有若无响起。
“这是什么事啊,咱们怎么跟打输了一样?”李皓摸着后脑勺道。
杨旗掐了他一记大腿,鄙夷道:“你非要嘴欠接着问,不知道岔开话题?”
“你小子怎么不岔开?再说,是他俩起的头,关我屁事?”
“你看他俩后面问了吗?没眼力劲啊?”
“我说你怎么回事?小龟你教训起我来了?”
沈如松听得很清楚,“小龟”是李皓给杨旗起的绰号,因为看杨旗每次一挨骂就缩头,就得了这么个外号,他偶尔也叫,不过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喊各人大名。
他没有去安慰徐胜男,老实说,进了战斗工兵,待遇是更高,激战少不了,服役期少说五年,多则七年,很多人到第四年就伤残复员了,回去后安排进工厂里做事,三十多岁因为辐射病去世的人太多太多了。他自己的父亲不就是四十不到牺牲了么?起码徐胜男十七岁的时候还有个爹在背后骂骂,他沈如松想被骂都没有人。
自己看开了什么都好。
手上沾了人血,必须要看开啊。
但李皓说的很对,明明是打胜了,怎么气氛弄得比打输还憋屈?不该是唱着歌回去?不过确实,对着人脸开枪和对着人后脑勺开枪终究是两回事。
很憋得慌。
掏出随身的小日记本,趁着卡车不颠簸,沈如松潦草又简练地写道:
【八月四号,晴,热。】
【珲江雷达站回北琴路上,被暴匪伏击,一个钟反击,打胜……】
写到下句话,沈如松想了想,写成【带回了一些俘虏,俘虏的俘虏?,徐妹回来路上说了她家,她爸对她不好,哭了】
【想小眉和老妈了】
阖上日记本放回贴身暗袋里,沈如松不想气氛继续沉闷,有心唱点什么活跃活跃,但他自己也没心情,于是抬头继续望着原野,广袤无垠的原野,有时会看到旧时的汽车残骸,也能看到长得茁壮的大树,若是碰到了垮塌到只剩半边的厂房废墟,那说明路过了某个曾经的工业园区或是村镇吧。
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小时候老妈哄妹妹唱的摇篮曲,不成调的两句,无论如何想也想不到了。
去时是六辆满载卡车,回时,是一串越野车、卡车,赶回到北琴基地,没有金灿灿的麦田,只有野草丛生的荒野和环绕石山缓慢流过的护城河,吊桥砰然放下,再吱呀升起。
士兵们跳下卡车,解散了回去休息,负伤的去医院救治,沈如松先把枪械等放回到军械库,随身手枪则锁进营房外的枪柜里,那把战利品骨牙手枪随便扔到行李箱里,这才到北琴的野战医院里好好处理过肩头伤口。
休息时,沈如松手臂痛,只用一条胳膊写字打牌看书都不得劲,便绕着北琴基地的护墙走。
他知道北琴基地的设计意图,想象着几百上千辆狂飙突进过平原,在遮天蔽日的钢铁洪流下,这座看起来的很大的要塞又能抵挡多久呢?要是帝国人的主战机甲也来了呢?那是五十米高,也有永动引擎的机甲啊,“伊凡雷帝”、“最高执政高尔察克”、“叶琳娜女皇”……哪怕到现在,帝国人依然保有三台主战机甲,联盟呢?沈如松有幸见到过“山文甲”,而同批建造的“明光甲”、“骁骑甲”似乎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它们应该在某个秘密基地,等待启用吧。
散了一圈,沈如松路过北琴监狱,一瞄便瞄到了里头关押着的六七个部落民俘虏,说是俘虏似乎也不对劲,说不是俘虏又该是说什么呢?这些人依旧是精赤条条不着片缕。
审讯这批人与沈如松没干系,他却多少有点好奇。复兴军十几年前就完全控制了国境线内的地表,暴匪、流民比畸形种更早击溃,除了奉阳、凤林几处尚未攻克的特大型废墟外,在平原上已经见不到大股暴民了,剩余的只得躲进深山老林里苟且偷生,所谓的部落民,十有八九也是当年逃进山林的暴匪后代,无非是目前这些人不敢违逆复兴军罢了。
而那些知道复兴军厉害,知道跨过珲江就要被复兴军毫不留情歼灭的灰野人暴匪,为什么一定要逃出同安岭?这片荒芜的原始丛林又藏有多少人?
沈如松想了想,得不出答案,他不愿回去一睡了之,想着不如找个部落民俘虏问问清楚,了解了解,江水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