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盼着这是真的,又害怕这是个天大的乌龙。万一人家只是随口一句客套话,他们这么贸然找上门去,那丢人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省钢厂,高耸的烟囱吐着灰色的烟,巨大的冷却塔冒着白色的蒸汽,厂区里,火车铁轨纵横交错,不时传来金属碰撞的巨响和刺耳的鸣笛声。
光是站在那扇锈迹斑斑、却威严无比的铁门外,孙建业就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蚂蚁。
“同志,你们找谁?有介绍信吗?”门口传达室的保卫干部,穿着一身褪色的工装,斜靠在椅子上,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们,语气里充满了司空见惯的傲慢。
孙建业连忙掏出烟,陪着笑脸上前:“同志,您好,我们是青阳红旗农机厂的,想……想找一下刘建军厂长。”
“找刘厂长?”保卫干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刘厂长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去去去,没预约没介绍信,一边儿待着去,别在这儿碍事。”
孙建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回头看了看陈昂,脸上满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绝望和尴尬。
陈昂却没看他,他的目光,正投向厂区深处。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一辆在当时极为罕见的黑色伏尔加轿车,缓缓地从厂区里开了出来。车牌号“省A00023”,彰显着车主人的身份。
车在门口停下,后座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正是省钢厂厂长,刘建军。
保卫干部看到车,立刻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个标准的敬礼,站得笔直。
刘建军的目光在门口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的视线落在陈昂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时,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在孙建业和那个保卫干部见了鬼一样的目光中,刘建军竟然亲自推开车门,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
他径直走到陈昂面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热情的笑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陈昂的手。
“你就是陈昂小同志吧?哎呀,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刘建军的声音洪亮,态度亲切得让孙建业怀疑人生。
“秦少已经亲自打过电话了!你说你这孩子,来就来嘛,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派车去接你啊!”
“轰!”
孙建业的脑子彻底炸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传说中的工业巨头,此刻正对自己老板嘘寒问暖,热情得像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然后又被粗暴地重塑。
门口那个保卫干部,更是石化当场。
他张着嘴,手还保持着敬礼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从傲慢到震惊,再到恐惧,最后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刚才……好像把省军区秦少亲自关照的贵客,给拦在门外了?一想到这里,他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刘厂长客气了。”陈昂不卑不亢地抽回手。
“客气什么!走走走,去我办公室喝茶!”刘建军不由分说,拉着陈昂的胳膊就往厂里走,路过孙建业身边时,他才像是刚看到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是?”
“这是我们厂的孙厂长。”
“哦哦,孙厂长,你好你好!以后咱们就是兄弟单位了!”刘建军随口一句,却让孙建业激动得差点当场哭出来。
在刘建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秘书泡上了最好的大红袍。
刘建军亲自给陈昂倒上茶,热情地聊着天,聊省里的工业布局,聊未来的发展方向,就是不提材料的事。
孙建业坐在一旁,如坐针毡,他几次想开口,都被刘建军用话头岔了过去。
直到一杯茶喝完,刘建军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一拍大腿。
“哎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跟小陈同志投缘,把正事都忘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拨了个内线,“小王,把库房里那批给军工单位备料的5号特种钢,还有从德国进口的那批轴承,全部清点出来!对,全部!优先供给青阳红旗农机厂!价格,就按照咱们内部的协作价算!生产线那边给我听好了,要是红旗厂的料不够,就把给二分厂的生产任务停了,先保他们!”
放下电话,刘建军看着陈昂,笑得像个弥勒佛。
孙建业已经彻底麻木了。
他看着陈昂,眼神已经从最开始的敬佩,变成了敬畏,最后,化为了一种近乎恐惧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跟的这位小老板,身后站着的,可能不是什么高人,而是一片通了天的……背景。
就在这时,刘建军端着茶杯,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
“唉,小陈同志啊,说起来,真是羡慕秦老首长的好福气。我家里也有个老父亲,以前在部队也受过伤,这两年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浑身疼得厉害,省里所有医院都看遍了,就是没法子……”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昂,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听说……听说你老师的药,效果……很神奇?”
新的需求,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被摆上了桌面。
半个月后,红旗农机厂。
厂区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机油的浓烈,金属切割的刺鼻,还有新刷油漆的清香,三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工业时代的、令人亢奋的交响乐。
在厂区中央的空地上,十台崭新的机器,如同十尊沉默的钢铁巨兽,整齐划一地排列着。
“神农一号!”
这便是它们的名字。
虽然在陈昂的审美看来,这些机器的外形依旧粗犷得有些不堪入目,焊接的缝隙也谈不上精美,但那深绿色的涂装下,隐藏着一颗来自未来的心脏。
得益于省钢厂那批不计成本供应的特种钢材和德国进口的精密轴承,这第一批量产机的核心性能,相比陈昂最开始捣鼓出来的那台样机,足足提升了百分之三十!
钱解放和王铁拳,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钳工,此刻正像抚摸自己刚出生的孙子一样,用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神农一号”冰冷的金属机身。
他们的眼眶通红,浑浊的老眼里,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光。
“老钱,你掐我一下,我咋感觉像做梦一样。”王铁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咱们……咱们真的把这铁疙瘩给造出来了?”
“不是梦!不是梦!”钱解放咧着嘴,笑着笑着,两行老泪就顺着脸上的皱纹滚了下来,“我王铁拳干了一辈子钳工,到老了,居然还能亲手造出这种神仙玩意儿!值了!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