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
烈日悬于红星厂上空,将扭曲的钢架与破碎的瓦砾炙烤得滚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焦糊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吸入肺里,带着一种沉闷的燥热。
新秩序的阴影,已然笼罩了这座破败的工厂。
陈一刀和他那支由二十名硬汉组成的纠察队,像一群沉默的猎犬,在厂区内往复巡逻。
他们不苟言笑,眼神锐利,任何偷懒耍滑的迹象,都会招来他们冰冷的注视。
仅仅一个上午,曾经随处可见的扎堆闲聊、躲在角落打盹的现象便已销声匿迹。
工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敬畏与不安,他们默默地干着活,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追寻那些煞气逼人的身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铁腕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当时钟的指针,艰难地爬向十二点整的那一刻,一声尖锐的哨响,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厂区的宁静!
“全体集合!”
陈一刀的咆哮,如同平地炸开的惊雷。
散布在各个角落的纠察队员们闻声而动,从机修车间、从仓库、从炼钢炉的废墟旁,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行政楼的方向集结。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脚步沉重有力,二十多人的队伍,竟踏出了一股百人冲锋般的磅礴气势。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愕然地望向那支迅速汇聚成钢铁洪流的队伍,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与恐惧。
这是要干什么?
又要对谁下手了?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陈一刀一言不发,大手猛地向前一挥。
那支队伍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带着森然的寒光,目标明确地,直指保卫科那栋独立的小楼!
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在光天化日之下,悍然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行政楼的背面,一处被废弃许久的通风井阴影里,三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
刘明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他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
他死死抓着一个工具包,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能清晰地听到远处传来的、陈一刀那声石破天惊的咆哮,那声音每响一下,他的心脏就跟着剧烈地抽搐一次。
“别怕。”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江卫国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身侧,那宽阔的肩膀,如同一座山,不动声色地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灼人的日光,也挡住了他心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恐慌。
而在他们身前,丁建中宗师正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精致的皮卷里,取出他那些秘不示人的工具。
那不是市面上任何常见的开锁工具,而是一根根细如牛毛、顶端被打磨成各种奇异形状的钢针,还有一副经过特殊改造、连接着细长金属探杆的听诊器。
这些,更像是一套用于解剖精密仪器的外科手术刀。
丁建中没有理会外界的喧嚣,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扇通往档案室后门的、锈迹斑斑的铁锁。
他将听诊器的探头,轻轻贴在了锁芯上,然后拈起一根最细的钢针,缓缓探入了钥匙孔。
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抚摸,眼神专注得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
“陈一刀!你他妈想造反吗!”
保卫科的大门前,一场风暴已然爆发。
科长吴海带着他手下那群膀大腰圆的保安,与陈一刀的纠察队形成了激烈的对峙。
吴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陈一刀的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昨天还只是个铸造车间刺儿头的家伙,今天竟敢带着人,明目张胆地堵了他保卫科的大门!
陈一刀冷冷地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身后那二十名汉子,更是如同一群沉默的雕塑,他们身上那股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悍勇之气,与吴海手下那群地痞流氓的虚张声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科长,我只是奉总工之命,办事。”
陈一刀的声音,平稳而又冰冷,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盖着路承舟私人印章的条子,在吴海面前晃了晃,“总工怀疑,昨夜的纵火案,有内鬼接应。而这个内鬼,很可能就出自你们保卫科。”
“放屁!”
吴海气得暴跳如雷,“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
“是不是污蔑,查一查就知道了。”
陈一刀寸步不让,声音陡然拔高,“从现在起,保卫科所有人员,不得离开这栋楼半步!所有人,都必须接受纠察队的单独问询!谁敢反抗,一律按纵火案同犯处置!”
“你!”
吴海气得浑身发抖。
他知道,这绝对是借口!
是那个新来的路总工,在用一种最蛮横、最不讲理的方式,向他,向王德发留下的这个最后堡垒,悍然宣战!
可他偏偏没有任何办法。
“总工”这两个字,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可以不把陈一刀放在眼里,却不能公然违抗总工程师的命令。
“好……好!”
吴海怒极反笑,他指着陈一刀,又指了指周围越聚越多的围观工人,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查出个什么花样来!弟兄们,让他们查!就站在这里,我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吴海打定了主意。
他要用这种硬耗的方式,让陈一刀下不来台。
只要他们什么都查不到,那这次行动,就将成为一个笑话,路承舟的威信也将因此大打折扣。
他抱着双臂,一脸冷笑地靠在了门框上,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仿佛已经看到了陈一刀灰溜溜收场的狼狈样子。
他并不知道,他这副“坚守阵地”的姿态,恰恰为另一场无声的潜入,提供了最完美的掩护。
行政楼内,死寂无声。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档案室后门的铁锁,应声而开。
丁建中甚至没有去看那把锁,他已经收起了工具,目光穿过幽暗的走廊,遥遥地望向了二楼那个挂着“科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刘明捂着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他看着丁建中,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撼。
江卫国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冲两人打了个手势,自己则如一头灵猫,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前面,三人迅速地融入了楼道深处的阴影之中。
吴海的办公室门,是一道更加严峻的考验。
那是一把从瑞士进口的十字锁,结构远比普通门锁复杂。
然而,这在丁建中面前,依旧不算什么。
他再次祭出了他的“手术刀”,整个人的气息都与那扇门融为了一体。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粘稠。
远处的喧嚣,成为了这场静默行动的背景音。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就在刘明的耐心即将被恐惧彻底吞噬时,丁建中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旋。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浓重的烟草和劣质酒精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桌上堆满了文件和烟头,而墙角那个墨绿色的、半人高的德国保险柜,则如同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散发着冰冷而又令人绝望的气息。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丁建中深吸一口气,将那副特制的听诊器,无比郑重地,贴在了保险柜冰冷的柜门上。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
只剩下从听诊器中传来的、被放大了无数倍的、锁芯内部那幽微而又致命的机械世界。
钢针探入。
“叮……”
第一颗弹子的轻响,如同在寂静的深海中,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而在楼下,吴海的耐心,也正在被飞速地消磨。
他看着陈一刀那张油盐不进的死人脸,心中的不安却在疯狂地滋长。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陈一刀的阵仗搞得这么大,却只是把人堵在门口,不审也不问。
这根本不像是要查案,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为了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骤然划破了吴海混乱的脑海!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办公室!
那个保险柜!
“不好!”
吴海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保安,不顾一切地,疯了一般朝着楼梯口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