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光,如同一柄锋利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铸造车间内那片由烟尘、疲惫与黑暗凝结成的混沌。
光线穿过高窗,在弥漫的粉尘中被拉伸成一道道清晰可见的、金色的光路,静静地、不带任何感情地,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战争的废墟。
横七竖八的工具,堆积如山的钢铁残骸,以及那些东倒西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躯体。
寂静。
一种极致的、几乎能吞噬心跳的寂静,取代了持续整夜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江卫国的手臂稳如磐石,轻而易举地托住了路承舟那具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
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个陷入深度昏迷的年轻人,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还在脑海中推演着下一个复杂而危险的公式。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扫过眼前这片狼藉的战场,扫过那上百名在极度透支后陷入沉睡的工人。
这些人的睡姿千奇百怪,有的靠着冰冷的机床,有的干脆就躺在碎石与铁屑之间,鼾声与梦呓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曲疲惫到极致的安魂曲。
然而,在这片看似混乱的沉睡中,江卫国却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种秩序。
是一种在烈火与崩塌中被强行淬炼出来的、属于军队的秩序。
他们的工具虽然扔在地上,却没有一件挡住主通道;他们虽然睡倒一片,却下意识地以各自的小组为单位,聚拢在一起,仿佛随时能被一声号令重新唤醒。
江卫国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抱着路承舟,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向战场中央。
陈一刀和赵立本,这两个几乎一夜未眠的指挥官,正靠坐在一块相对干净的钢板上,头颅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却依旧强撑着没有完全睡死过去。
脚步声惊醒了他们。
“谁?”
陈一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豹子,猛然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扳手。
当看清来人是江卫国,以及他怀中抱着的路承舟时,陈一刀那紧绷的身体才瞬间松弛下来,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双腿早已酸软得不听使唤。
“江……江老。”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江卫国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只是用下巴朝路承舟的方向示意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下达了指令。
“把他送到医务室。然后,带上所有人,去食堂。”
食堂?
陈一刀和赵立本同时愣住了。
这个时间点,食堂里除了冰冷的锅灶和老鼠,还能有什么?
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疑惑,江卫国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有饭吃。”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两人,抱着路承舟,径直朝着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晨光下拉得很长,孤高而又可靠,仿佛一座沉默的山。
陈一刀与赵立本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敢置信的期待。
最终,陈一刀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酸痛压下,然后用尽丹田里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震动整个车间的咆哮。
“都他妈给老子起来!开饭了!”
……
半个小时后,红星厂那座久已废弃、弥漫着一股陈腐霉味的职工大食堂里,上演了建厂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上百名衣衫褴褛、满身油污的工人,如同梦游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死死地盯着食堂窗口。
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麻木,到困惑,再到此刻的呆滞,仿佛看到了一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窗口后方,热气蒸腾。
两口部队行军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稠的、散发着霸道肉香的汤汁。
那是用白菜、土豆、粉条和猪肉块炖在一起的大锅菜,每一勺舀下去,都能捞出满满的、肥瘦相间的肉块。
而在旁边的巨大蒸笼里,堆积如山的,是雪白松软、每一个都比成年人拳头还大的白面馒头。
肉!
白面馒头!
在这个人均口粮都严格限制,逢年过节才能见点油腥的年代,眼前这番景象,对这些早已被饥饿与疲惫折磨到极限的工人们来说,其冲击力,不亚于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
“咕咚。”
不知是谁,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口水。
那声音在寂静的食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都看什么?”
陈一刀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盆,盆里已经堆起了一座由五个馒头和满满一盆炖菜构成的“小山”。
他回头看着那群呆若木鸡的弟兄,咧开熏得漆黑的嘴,露出一口白牙,吼道,“总工请的!谁他妈敢客气,就是瞧不起他!”
这一声,如同解开封印的咒语。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但诡异的是,没有人插队,没有人哄抢。
他们只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从食堂师傅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足以让他们吃撑的食物。
没有一个人先动筷子。
他们端着饭盆,默默地找了张桌子坐下,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陈一刀和赵立本。
赵立本老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盆里那块炖得烂熟的肥肉,浑浊的老眼里,竟慢慢氤氲起了一层水汽。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陈一刀则更加直接。
他端起饭盆,将那滚烫的菜汤连同肉块,“呼噜呼噜”地扒拉进嘴里,仿佛一头饿了三天三夜的猛虎。
他动了,所有人才敢动。
一时间,整个食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和吞咽声。
那不是吃饭,那是一场对饥饿的复仇,是一场对尊严的补充。
一个年轻的工人,吃着吃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砸进饭盆里,然后混着菜汤和米饭,一起用力地咽进肚子里。
他不是一个人。
很快,一片压抑的、无声的啜泣,就在这群钢铁般坚硬的汉子们中间,蔓延开来。
他们打了半辈子铁,流了半辈子汗,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吃过一顿如此体面的饭。
陈一刀将最后一口菜汤喝干,重重地将饭盆顿在桌上。
他看着眼前这群流着泪吃饭的弟兄,眼眶一热,猛地站起身,用嘶哑的嗓音,朝着所有人,吼出了三个字。
“都记着!”
“这顿饭,是咱们自己,挣回来的!”
……
医务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清冷而刺鼻。
路承舟从一片混沌中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斑驳泛黄的天花板。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一股针扎般的剧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别动。”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路承舟偏过头,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江卫国。
他正用一把小刀,不紧不慢地削着一个苹果,动作沉稳,仿佛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我睡了多久?”
路承舟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张砂纸在摩擦。
“八个小时。”
江卫国将一块削好的苹果递到他嘴边。
路承舟没有张嘴,他只是看着江卫国,那双恢复了一丝清明的眸子里,写满了急切。
“熔炉……”
“清理干净了。”
“结构损伤……”
“赵立本带着人在勘测,初步报告下午出来。”
“工人……”
“吃饱了,正在轮班休息。”
江卫国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了路承舟所有的问题。
他就像一座坚固的堤坝,将所有涌向路承舟的焦虑与压力,都一一化解于无形。
路承舟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张开嘴,默默地吃下了那块苹果。
清甜的汁水,滋润了他干裂的嘴唇和喉咙。
“谢谢。”
他轻声说道。
江卫国没有回应,只是将剩下的苹果吃完,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