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红星厂这头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彻底吞没。
厂长办公室内,灯火通明,却寂静得能听到窗外寒风刮过废墟时发出的、呜咽般的回响。
这里已经不再是王德发颐指气使的王座,而变成了一间气氛凝重的战情室。
路承舟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神情平静。
他的面前,那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此刻却仿佛蕴含着足以引爆整座工厂的恐怖能量,静静地躺着。
赵立本、陈一刀、丁建中,三位在各自领域登峰造极的宗师,此刻如同三尊沉默的石雕,分立两侧。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那个文件袋上,眼神里交织着愤怒、悲痛,以及一种即将见证历史的肃杀。
江卫国将门从内反锁,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内外。
他缓步走到桌前,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将文件袋的封口缓缓撕开。
动作很慢,很稳,仿佛他取出的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捧亡魂的骨灰。
一份名为《关于检验科李建斌同志意外失足事件的调查报告》的文件,被抽了出来。
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打印的铅字,却依旧冰冷清晰,像一块块微缩的墓碑。
赵立本第一个凑了上来,他戴上老花镜,浑浊的眼球几乎要贴到纸面上。
报告的内容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简单粗暴。
它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官僚口吻,陈述了李建斌在“非工作时间”,因“醉酒”不慎从三号高炉的检修平台上坠落,当场死亡。
报告后面,附带着几份所谓的“目击者”证词,以及一份由厂医务室出具的、漏洞百出的尸检说明。
每一份证词的签名都笔迹潦草,透着一股心虚的仓皇。
而那份尸检说明上,关于死者体内酒精含量的检测数据,更是用一种拙劣的手法进行了涂改。
“畜生!一群畜生!”
赵立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一双老眼里,泪水与怒火交织奔涌。
他指着报告上那些名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
“王大毛……李二狗……这两个混蛋!我记得清清楚楚!事发那天他们根本就不当班!他们怎么可能‘目击’老李出事!”
陈一刀一把抢过报告,他那双铁钳般的大手捏着薄薄的纸页,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仿佛要将这满纸的谎言捏成齑粉。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名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骇人的、野兽般的低吼。
“还有这个厂医务室的张扒皮!他连听诊器都拿不稳,什么时候会做尸检了?这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放屁!”
最致命的,是报告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审批流转单。
上面清清楚楚地盖着七八个部门的公章,从生产科到后勤处,再到工会,每一个部门负责人的签名,都像一条条毒蛇,盘踞在这份用人命写就的投名状上。
王德发的名字,赫然签在最顶端。
而保卫科长吴海的签名,则紧随其后。
这张纸,不再仅仅是一份伪造的事故报告。
它是一张网。
一张由利益、权力和罪恶编织而成的、早已将红星厂核心部门一网打尽的巨网。
李建斌的死,不是一次孤立的谋杀,而是这张巨网为了维护自身的稳固,对一个试图挣脱的牺牲品,进行的冷酷绞杀。
丁建中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从陈一刀手中接过那份报告,用他那双能洞察毫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看着。
许久,他抬起头,望向路承舟,沙哑地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杀人犯。”
这三个字,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柄淬火的钢锥,狠狠地钉在了办公室的空气里,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路承舟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声响,成为了这间压抑的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赵师傅,”
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子里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您觉得,我们现在拿着这份报告,去市里报案,会怎么样?”
赵立本一愣,随即脱口而出:“当然是把这群王八蛋全都抓起来!证据确凿,他们谁也跑不了!”
“不。”
路承舟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最好的结果,是市里派下调查组,不痛不痒地处理掉王德发和吴海,然后把这件事定性为个案,到此为止。而那些签了字、盖了章的人,会因为‘失察’、‘被蒙蔽’等理由,得到最轻微的处分,甚至毫发无伤。”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最坏的结果,”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这份报告,会在递上去的半路上,就‘意外’丢失。而我们,会因为‘诬告陷害’、‘伪造证据’的罪名,成为新的罪人。甚至,厂里会多出几个‘酒后失足’的倒霉蛋。”
一股寒气,顺着所有人的脊椎爬了上来。
他们这才意识到,当一张罪证上牵扯了太多人的时候,它就不再是单纯的罪证,而是一枚足以引发剧烈地震的炸弹。
没有人愿意引爆它,所有被牵连的人,都会动用一切力量,去掩盖它,去消灭任何试图揭开真相的人。
“那……那我们怎么办?”
陈一刀那颗被怒火烧得发昏的脑袋,也冷静了下来,他握紧了拳头,不甘地问道,“难道就让老李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让这群畜生继续逍遥法外?”
“不。”
路承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审判,当然要进行。但审判官,不能是他们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窗前,凝视着窗外那片沉睡的钢铁丛林。
“这座工厂,病了。病到了骨髓里。”
他缓缓说道,“王德发和吴海,只是这毒瘤表面最显眼的两颗脓疮。而这些签名,就是毒瘤蔓延全身的根须。只切掉脓疮,毫无意义,根须不除,它很快就会长出新的来。”
“想要治好它,就不能指望外来的医生。因为他们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肌体,哪里是肿瘤。”
路承舟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眼前这三位代表着红星厂技术灵魂的老宗师。
“能给这座工厂动手术的,只有我们自己。”
“能审判这群罪人的,也只有我们自己!”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让三位老人的血液,瞬间沸腾!
“总工,您下命令吧!”
陈一刀上前一步,双目赤红,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狠厉,“刀山火海,我们跟着您闯!您说要谁的命,我陈一刀第一个去拧下他的脑袋!”
“我不要你们的命。”
路承舟摇了摇头,“我要的,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他重新坐回桌后,修长的手指在那张审批单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工会主席,刘建国。”
“明天上午九点,”
路承舟的声音,清晰而又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以我总工程师的名义,召集全厂所有车间主任级别以上的干部,在工厂大礼堂,召开‘安全生产责任落实紧急会议’。”
“会议的主题,就是重新审查、讨论李建斌同志的‘意外事故’。”
“陈师傅,”
他的目光转向陈一刀,“你的纠察队,负责封锁礼堂所有出入口。会议期间,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丁师傅,赵师傅,”
他又看向另外两人,“你们二位,就坐在第一排,代表全厂所有的一线技术人员,当一个见证者。”
“至于我……”
路承舟拿起那份血迹斑斑的报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我来做主刀医生。”
一个疯狂的计划,已然成型。
他不要暗杀,不要栽赃,他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红星厂所有中层干部的面前,将这份报告,像一柄手术刀般,狠狠地剖开!
他要让那些签了字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重复他们的谎言。
他要让他们在彼此的猜忌与恐惧中,互相撕咬,互相揭发,最终将整个腐烂的体系,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不是一场复仇。
这是一场刮骨疗毒,是一场公开处刑。
黎明之前,这座工厂将迎来它最彻底的一次淬火。
要么熔毁,要么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