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结束了。
路承舟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在山呼海啸般的狂欢中，精准地砸开了唯一的寂静之地王德发所在的那片死域。
喧嚣与狂热，是属于工人们的。
而王德发的世界里，只剩下无尽的、正在急速坍塌的死寂。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笔挺的中山装依旧一丝不苟，可那身躯里曾经撑起一切的魂，却仿佛被刚才那五十吨的极限压力，连同那块“合格”的废铁，一并碾成了齑粉。
他感觉不到周围灼人的目光，听不见工人们癫狂的嘶吼。
他只能清晰地“看”到，那座他经营了二十年，由人情、利益与恐惧交织而成的权力王座，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一道道狰狞的裂痕，正沿着他看不见的基石，疯狂蔓延。
权力在流失。
他身后的刘建军，那张习惯了狐假虎威的脸，此刻已是一片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句什么场面话来挽回局势，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惊恐地在王德发和路承舟之间来回扫视，像一条即将被主人抛弃的丧家之犬。
而技术总工于振海，则彻底垮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台已经停止咆哮的水压机，看着压力表上那个刺眼的、归零的指针，又看看承压板上那块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的青黑色金属。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开合着，浑浊的老眼里，那几十年积累起来的所谓权威、经验与尊严，正一片片地剥落、粉碎，最终化为一滩浑浊的、毫无价值的泥水。
“废铁……”
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原来……我才是那个……不识真金的瞎子……”
在这片溃败的废墟对面，是胜利的狂潮。
孙长海老泪纵横，他死死抓着身旁李铁牛的胳膊，指甲深陷进徒弟的皮肉里却浑然不觉。
他仰着头，看着车间顶棚上昏黄的灯光，那光芒在他模糊的泪眼中，竟前所未有地明亮。
他赢了，他们赢了！
这不仅仅是一块铁的胜利，这是被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工匠精神，对僵化腐朽的官僚权威，所发起的一次最辉煌的绝地反击！
路承舟没有理会身后的欢呼，也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他迈开脚步，穿过狂喜与死寂的分界线，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向王德发。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王德发那颗濒临破碎的心脏上。
工人们的欢呼声，随着他的前进，渐渐平息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将目光聚焦在这最后的对峙上。
他们知道，真正的裁决，现在才要开始。
路承舟在王德发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他没有居高临下，没有幸灾乐祸，那张年轻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份早已拟好、一式两份的赌约，递了过去。
“王厂长，”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汇报一项日常工作，“按照赌约，从现在起，‘强心’项目的一切资源调配权，归项目组所有。生产、技术、质检、采购等所有相关科室，无权干涉，只有配合的义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德发身后那群面如土色的科室领导。
“我希望这份赌约，能立刻在全厂范围内，以正式文件的形式进行通告。”
没有胜利宣言，没有慷慨陈词。
只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规则执行。
这种平静，这种对胜利果实理所当然的索取，比任何声色俱厉的羞辱，都更加让王德发感到锥心刺骨。
这说明在对方眼里，这场他压上了一切的豪赌，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任何悬念。
王德发死死地盯着路承舟，那双阴鸷的眼睛里，怒火与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恨不得立刻就下令，让保卫科的人把这个胆敢践踏他尊严的年轻人拖出去，打断手脚，扔进冲天炉里化为铁水！
可是，他不能。
他能感受到背后那数百道目光，那些曾经对他充满敬畏的目光，此刻正像一根根尖锐的钢针，扎在他的背上。
他如果敢在这里抵赖，他明天就会成为整个红星厂最大的笑话。
他那座摇摇欲坠的王座，会立刻崩塌。
“好……”
一个字，仿佛耗尽了王德发全身的力气，从他牙缝里被硬生生挤了出来。
他伸出那只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赌约。
他甚至没有看上面的内容，只是用尽全力，想要在那张纸上维持住自己最后的体面。
“我王德发……说话算话！”
他一字一顿，声音沙哑而狰狞，“路总工程师……你的要求，厂里会满足你！”
“路总工程师”这五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充满了血腥的警告意味。
路承舟却仿佛没有听出其中的威胁，他点了点头，神色淡然地收回了另一份赌约。
“多谢王厂长。”
说完，他再也没有看王德发一眼，径直转身，面向身后那群眼神灼热、正用一种近乎仰望神明的目光看着他的工人们。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赌约，清朗的声音响彻整个车间。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强心’项目的第一阵地！”
他目光扫过孙长海，扫过李铁牛，扫过每一张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庞。
“孙师傅！”
“在！”
孙长海猛地挺直了腰杆，声音洪亮如钟。
“从明天开始，召集所有信得过的老师傅，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开炉炼铁。”
路承舟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体系”与“标准”的、比钢铁更加冰冷坚硬的光芒。
“我们要重新测量、校准车间里的每一台设备，绘制出误差曲线。我们要重新化验库房里的每一种原材料，建立我们自己的成分数据库。”
“我要的，不是偶尔一次的奇迹。我要的，是一套能让奇迹，被稳定、持续、批量复制出来的……钢铁法典！”
他没有再去看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王座，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这片滚烫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钢铁丛林。
新的时代，从此刻，由他亲手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