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长海的声音,如同一块被投入平静油面的炽热铁锭,瞬间引爆了整个铸造车间。
那一声近乎咆哮的命令,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彻底撕碎了车间里原有的沉闷与麻木。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日复一日的疲惫,而是一种被压抑许久后骤然喷发的、混杂着紧张与狂热的全新气息。
工人们先是愕然,随即,他们那一张张被汗水与煤灰涂抹得看不清表情的脸上,竟也燃起了同样的光。
他们或许听不懂什么叫二次孕育,也搞不清稀土元素究竟为何物,但他们看得懂自己师傅眼中的那团火。
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仿佛要将自己也一并投入熔炉焚烧的疯狂火焰。
“还愣着干什么!”
孙长海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对着他最得力的弟子吼道,“把炉底的残渣清出来,用最好的耐火泥重新给我糊一遍!要是敢留下一丁点杂质,我把你塞进去当炉渣!”
“是!”
那名壮硕的徒弟浑身一震,没有丝毫犹豫,抄起工具便冲向了那座如同钢铁神龛般的一号冲天炉。
行动,是这个火焰与力量的国度里最通用的语言。
一时间,整个车间都动了起来。
平日里那种磨洋工的懒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带着神圣感的秩序与效率。
有人推着小车,运来了厂里库存中成色最好的焦炭,那乌黑的焦炭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有人拎着水桶,调配着比例精准的耐火泥,动作一丝不苟;还有人检查着风箱的管道,确保在关键时刻能送入最猛烈的风。
他们正在准备的,仿佛不是一次普通的熔炼,而是一场献给钢铁之神的庄严祭祀。
在这片喧嚣而有序的中心,路承舟与孙长海并肩而立,形成了一道奇异的风景。
一个年轻挺拔,穿着干净的工装,神情冷静得如同精密仪器。
另一个苍老佝偻,浑身油污,眼神却炽热得仿佛能熔化钢铁。
理论与实践,理性与激情,在这座即将咆哮的熔炉前,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路工,”
孙长海的目光死死盯着炉膛,声音却比刚才沉稳了许多,“你的配方,再说一遍,精确到克。”
路承舟没有半分迟疑,他将那张写满数据的纸条递了过去,同时用清晰的口吻复述道:“基础铁水一百公斤。出铁时,瞬时加入钼铁七百克,钒铁三百克。转包过程中,加入75号硅铁孕育剂三百五十克,以及……这个。”
他从化验室主任小心翼翼捧着的木盒里,拈起一小撮灰褐色的粉末。
那就是稀土硅镁合金。
孙长海的徒弟,一个名叫李铁牛的壮汉凑了过来,他看着路承舟指尖那撮毫不起眼的“泥土”,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
“师傅,路工,就这点……土面子,真能管用?这扔进一锅铁水里,不跟没放一样吗?”
他的话,问出了在场所有工人的心声。
路承舟微微一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孙长海。
“孙师傅,您揉面的时候,一把面粉里,放多少酵母?”
孙长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路承舟接着说道:“这点粉末,它不是调料,而是酵母。它不会增加铁的份量,但它能改变铁的魂。它能让原本像乱麻一样脆弱的石墨,变成一个个光滑的圆球,让整个铸铁的筋骨,都脱胎换骨。”
改变铁的魂。
脱胎换骨。
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玄学的魔力,让周围的工人们听得肃然起敬。
他们望向那撮粉末的眼神,瞬间从怀疑变成了敬畏。
孙长海深深地看了路承舟一眼,那眼神中,赞许之色再也无法掩饰。
他接过那张配方,如同接过一道军令状,转身低吼道:“生炉!”
一声令下,熊熊的引火被投入炉底。
风箱开始怒吼,如同远古巨兽的肺在呼吸。
烈焰冲天而起,贪婪地舔舐着炉壁,将整个车间的温度再次拔高。
炉口的光芒由暗红转为橘黄,再到刺眼的亮白,空气因为高温而扭曲,发出了阵阵嗡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路承舟举起了手中的光学高温计,将目镜对准了炉膛深处那片最耀眼的光明。
他的表情专注到了极致,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消失,只剩下刻度盘上那根缓缓移动的指针。
“一千三百五十度。”
“一千四百度。”
“一千四百八十度!”
孙长海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死死盯着炉口,凭借着几十年的经验,感受着炉火最细微的变化。
“温度稳定!准备加料!”
路承舟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车间。
“开料口!放料!”
孙长海的吼声如同炸雷。
巨大的机械抓斗将配比好的生铁与焦炭投入炉顶的加料口,冲天炉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仿佛一头巨兽完成了贪婪的吞咽。
炉火的光芒有了一瞬间的黯淡,但随即在烈风的鼓动下,以更加狂暴的姿态燃烧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场煎熬。
“温度一千五百三十度!已达标!”
路承舟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准备出铁!”
孙长海挥动了手臂。
工人们撬开出铁口,一条金黄色的火龙咆哮而出,带着漫天飞溅的火星,奔涌向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铁包。
“就是现在!加!”
路承舟大喊。
两名工人抬着早已称量好的钼铁与钒铁,在铁水奔流的瞬间,猛地将其投入洪流之中。
合金在接触到铁水的刹那,便被那恐怖的高温与动能所吞噬,消失无踪。
第一步,完成!
行车缓缓吊起那盛满了熔岩的铁包,向浇筑区移动。
“转包!准备二次孕育!”
孙长海紧跟在铁包旁边,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翻滚的铁水,仿佛能看穿其内部的原子结构。
当铁水从大包倾倒入浇包的那一刻,路承舟再次发出指令:“加!”
硅铁孕育剂被迅速投入。
紧接着,路承舟亲自上前,将手中那撮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稀土合金粉末,均匀地撒在了浇包的液面上。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金黄刺眼的铁水,在稀土粉末融入之后,其表面的翻滚似乎变得平缓了许多,而颜色,则透出一种更加明亮、更加纯净的白金色光泽。
“成了……”
孙长海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梦呓般的低语。
“浇筑!”
路承舟的声音斩钉截铁。
铁包倾斜,那一道闪耀着白金色光芒的铁水,如同一道凝练的匹练,精准而平稳地注入了早已准备好的方形试块砂型之中。
没有剧烈的沸腾,没有呛人的烟气。
整个过程,顺滑得不可思议。
当最后一滴铁水消失在浇口,整个车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刚才还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呐喊,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冲天炉依旧在沉重地呼吸,以及那刚刚被灌满的砂型中,传来的一阵阵金属冷却收缩时,发出的、如同新生婴儿心跳般的细微“噼啪”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平平无奇的砂型上。
汗水顺着工人们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然后瞬间蒸发。
孙长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炉火烧灼了千年的雕像。
赌注已经押下。
而炉火,将是唯一的见证。
成是神话,败是笑话。
一切的答案,都静静地躺在那块正在由滚烫归于沉寂的铸铁之中,等待着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