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饱饭,仿佛为这群劫后余生的工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那股由肠胃升腾而起的温热暖流,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残留的恐惧与疲惫,唤醒了他们骨子里沉睡已久的力气。
当最后一口菜汤被馒头蘸得干干净净送进嘴里,所有人都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不是那种苟延残喘的活着,而是真正意义上、充满了力量的活着。
然而,短暂的满足过后,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如同烧毁的厂房框架般,赤裸裸地横亘在所有人面前。
接下来,怎么办?
废墟依旧是废墟。
狼藉的厂区,扭曲的钢梁,烧成焦炭的设备残骸,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们,昨夜的胜利,仅仅是一个开始。
家还在,但已经成了一片瓦砾。
“都歇够了吧?”
陈一刀用袖子抹了把油光锃亮的嘴,站起身来,他那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歇够了,就都他娘的给我动起来!”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既兴奋又迷茫的脸。
“老赵师傅!”
他转向那位德高望重的老钳工,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请示的意味,“您给大伙儿分派分派活计吧!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瞅着!”
赵立本老爷子放下手中的搪瓷碗,用一根捡来的铁棍撑着地,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明亮,仿佛能穿透眼前的残垣断壁,看到这座工厂未来的模样。
“分派活计,简单。”
老人家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可咱们得先弄明白,这个家,到底伤成什么样了。”
他顿了顿,铁棍重重地在地面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我宣布,工人委员会的第一个任务——全厂损失评估!”
损失评估。
这四个字一出,刚刚还热血沸騰的工人们,脸上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黯然。
评估什么?
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那些平日里被他们视若珍宝的机床、车床、锻锤,此刻大多都成了焦黑的废铁。
这场火,几乎把红星厂几十年的家底烧了个精光。
“还……还能有啥好的了?”
一个年轻工人忍不住低声嘟囔,“我看,都得当废铁卖了。”
这句丧气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刚刚燃起的热情上。
是啊,机器都毁了,他们这些工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处施展。
悲观的情绪,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平稳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废铁?”
江卫国缓步走来,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衫在晨风中微微摆动,身形瘦削,却仿佛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径直走到了不远处一台被熏得漆黑的巨型龙门刨床前。
这台设备是整个红星厂的骄傲之一,此刻却像一头死去的巨兽,静静地趴在那里,毫无生气。
江卫国伸出一只布满褶皱的手,轻轻地、甚至带着几分温柔地,抚摸着刨床冰冷的金属床身。
“它跟了你们多少年?”
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车工下意识地回答:“从建厂就在了,快三十年了……我刚进厂的时候,它就是我师傅。”
“三十年的老伙计,你们就凭眼睛看一眼,就断定它死了?”
江卫国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令人不敢直视的精光,“你们是工人!是靠手艺吃饭的匠人!你们的眼睛,是尺!你们的耳朵,是听诊器!你们的手,是这世上最精密的仪器!”
他猛地一拍那冰冷的床身,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暮鼓晨钟,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现在,都给我用你们的本事,去给你们的‘老伙计’,好好看一看病!是伤了皮肉,还是断了筋骨,给我查个一清二楚!”
一番话,如同一道炸雷,将所有人心中的迷茫与颓丧,劈得烟消云散!
是啊!
他们是工人!
是匠人!
机器的好坏,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手摸的,用耳朵听的,是用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去感知的!
赵立本老爷子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他扔掉手中的铁棍,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第一个冲了上去。
“说得对!都愣着干什么!”
他对着人群大吼,“钳工组的,跟我来!检查所有传动轴和导轨的形变!车工组,去看看主轴偏了没有!电工,把所有电机都给我拆开,看看线圈烧了没!”
“是!”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怒吼,响彻云霄。
刚刚还是一盘散沙的工人们,在这一刻,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
他们不再需要任何行政命令,仅凭着江卫国那几句话点燃的职业荣耀,便自发地组织起来。
以各个工种的老师傅为核心,一个个临时评估小组迅速成立。
他们如同经验丰富的老军医,奔赴各自守护了一辈子的“阵地”,开始对那些“伤员”进行细致入微的检查。
场面壮观得令人心悸。
雷振国和他手下的士兵们,彻底看呆了。
他们看到,一位年过六旬的老钳工,趴在冰冷的机床导轨上,用自己的脸颊,一寸一寸地贴着金属表面滑过,感受着那肉眼难以分辨的、微米级的形变。
他们看到,一个精瘦的锻工师傅,拿着一把小锤,在巨大的锻锤基座上,从上到下,轻轻敲击了上千次。
他闭着眼睛,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倾听神谕,仅凭那细微的回音差异,便能判断出内部结构是否存在裂纹。
他们还看到,几个电工,用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几节电池和一截铜线,竟是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简易的通断测试器,开始逐一检测那些被熏黑的电路板。
这里没有精密的仪器,没有图纸,甚至没有足够的照明。
有的,只是一代共和国工匠,用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磨砺,烙印在骨血里的、神乎其技的经验与直觉。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评估。
这是一场庄严的、属于工匠的朝圣。
他们用自己最虔诚的方式,与这些陪伴了他们半生的钢铁伙计,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江卫国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他已经将这座工厂最宝贵的东西,重新找了回来。
那不是机器,不是厂房,而是这群工人心中那份足以点石成金的、名为“荣耀”的火焰。
一个多小时后。
各个小组的负责人,带着满身的油污与灰尘,重新聚集到了赵立本面前。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老赵师傅!”
一个负责检查精密车床的老师傅,声音都在颤抖,“核心主轴没问题,就是外围的几个附属件烧坏了,能修!”
“锻锤!锻锤的液压系统密封件全毁了,但主体结构完好!只要材料够,咱们自己就能重做一套!”
“龙门刨……导轨轻微形变,问题不大!咱们钳工组花点功夫,能给它硬生生‘刮’回来!”
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接踵而至。
结果令人难以置信。
那场看似毁灭一切的大火,烧掉的,大多是工厂的“皮肉”——线路、油管、附属设备。
而那些由特殊合金铸造、重达数十上百吨的“筋骨”与“脏器”,凭借着自身过硬的材质,竟是奇迹般地扛住了烈焰的炙烤!
红星厂的根基,还在!
“好……好!好啊!”
赵立本老爷子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抓着身边陈一刀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要将钢筋捏弯。
整个厂区,瞬间被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所淹没。
工人们笑着,跳着,互相拥抱着,有些人甚至激动得跪在地上,亲吻着那冰冷的、却充满了希望的机器。
在这片狂喜的海洋中,江卫国缓缓转身,拉了拉身上的军大衣,向着医疗帐篷的方向走去。
雷振国快步跟了上来,他看着老人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今天所见识到的一切,已经彻底颠覆了他对“管理”和“领导”的认知。
“老前辈,”
他由衷地说道,“您……才是这座工厂真正的定海神针。”
江卫国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不是。”
“他们才是。”
他指了指身后那群欢呼雀跃的工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们,才是这座共和国,真正的、打不垮、烧不烂的……钢铁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