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外的蝉鸣被灼热的空气扭曲成一片黏稠的噪音,路承舟的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精密仪器,只剩下一个嗡嗡作响的空壳,里面填满了屈辱、困惑与一种濒临失控的恐惧。
江卫国却走得四平八稳。
他背着手,挺着那并不存在的肚子,腕上的梅花表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家乡小曲。
那副志得意满的暴发户嘴脸,与身后路承舟失魂落魄的神情形成了荒诞而又完美的戏剧性对比。
孟山依旧是那座沉默的铁塔,只是他看似随意的步伐,总能不着痕迹地将江卫国与路承舟护在最安全的位置。
他的视线看似涣散,实则如同一张细密的雷达网,捕捉着街角每一个可疑的眼神、每一次不自然的停留。
他们没有乘坐当时已属罕见的三轮车,而是选择徒步。
这趟漫长的回归之路,本身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巡游,一场专门演给那些藏在暗处、贪婪而又谨慎的眼睛看的默剧。
终于,那栋破败的前进旅社出现在巷口。
当江卫国领着两人踏入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霉味与汗臭的阴凉时,他脸上的张扬与愚蠢,便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将外界的光与热彻底隔绝。
狭小的房间内,黑暗与沉默瞬间降临。
“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路承舟再也无法抑制,他像一头困兽,压低了声音咆哮起来,“你把钱给那些人渣,那是在鼓励他们!你这是在告诉他们,我们是两脚的钱包,可以随时上来撕咬一口!”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副厚重的眼镜也无法遮掩他眼中的愤怒与血丝。
作为一个毕生信奉逻辑与秩序的工程师,江卫国今天的所作所为,彻底颠覆了他对解决问题方式的认知。
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这是在主动跳进硫酸池里!
江卫国没有反驳。
他走到那张唯一的、桌面已经翘皮的木桌旁,提起上面的暖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了的白开水。
“咕咚,咕咚。”
他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路工,”
他放下搪瓷杯,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果一只疯狗挡住了你的路,你是选择跟它对咬,还是扔给它一块带毒的肉?”
路承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跟它对咬,就算赢了,也免不了被蹭一身腥,甚至被咬伤。而我们的目标,是赶路,不是斗狗。”
江卫国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直视路承舟混乱的内心,“我今天给他们的钱,就是那块肉。一块让他们暂时填饱肚子,安分守己的肉。一块让他们相信,三天后,在那个罐头厂里,还有一整头肥羊等着他们的肉。”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寒意。
“一块,能让他们安心吃下去的,淬了剧毒的肉。”
这番冰冷彻骨的剖析,让路承舟浑身一颤。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咆哮与质疑,在这套野蛮而有效的丛林法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孟山,突然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江卫国的床铺前,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在枕头下方摸索了一下。
下一秒,他的动作僵住了。
整个人的气息,也在瞬间从一块沉寂的岩石,变成了一张拉满的强弓。
“怎么了?”
江卫国眉头一皱,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孟山缓缓直起身,摊开了手掌。
他的掌心,没有凶器,没有威胁的信件。
只有一根做工精良的、在七十年代的中国堪称天外来物的――古巴雪茄。
那雪茄完好无损,深褐色的茄衣散发着一股浓郁而陌生的香气,静静地躺在孟山粗糙的掌心,与这个破败的房间格格不入,显得诡异无比。
路承舟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早上离开时,孟山亲自检查过门锁,那是最老式的弹子锁,从外面根本无法轻易打开!
可现在,这根雪茄,就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里!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宣告。
宣告着对方拥有随时随地潜入他们身边,取走他们性命的能力。
这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居高临下的戏弄!
江卫国的脸色,也终于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他缓缓走上前,从孟山手中拈起了那根雪茄。
一股辛辣而醇厚的异香,钻入鼻孔。
他将雪茄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只见雪茄的标签环上,并非任何商标,而是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小字。
一行,嚣张到了极点的字。
“舞台太小,演员太烂。今晚十点,三号码头,导演想跟你谈谈剧本。”
没有落款,也不需要落款。
“狼”的咆哮犹在耳边,“蛇”的毒信却已悄然送抵枕边。
这条蛇,不仅看穿了江卫国所有的表演,更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打乱了他全部的节奏。
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它要撕毁原定的剧本,强行将这场戏,拖入它所期望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