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红星厂的残骸彻底吞噬。
先前那股因砸开炉门而迸发的狂喜,此刻已然沉淀,化作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东西,流淌在每个工人的血液里。
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可精神却被陈一刀那句“给它做手术”彻底点燃,亢奋地燃烧着,驱散了寒意与困倦。
这里不再是一片废墟,而是一座巨大的、露天的战地医院。
他们,是即将为一头钢铁巨兽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主刀医生。
而他们的第一件器械,那柄将要划开癌变组织的“手术刀”,正在赵立本老爷子的亲自监督下,于一座临时垒砌的炉火前,艰难地孕育着。
“温度再高一点!老张,鼓风机别他娘的停!”
赵立本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双眼死死盯着炉膛里那块被烧得透亮的核心材料——那是一截从报废的万能铣床上拆下来的主轴,用的是当年从苏联进口的、最好的铬钼合金钢。
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硬的骨头。
几名最顶尖的钳工师傅围在四周,神情凝重得如同面对一场国家级的大考。
他们的任务,是将这块“骨头”,磨成一根能钻透地狱的“牙”。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挑战着他们毕生技艺极限的任务。
钻头的设计,是一门精深无比的学问。
切削角度、排屑槽的深度、螺旋升角……
每一个参数的微小变动,都直接决定了它在面对不同材质时的表现。
而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未知的、由钢水、焦炭、熔融耐火砖混合而成的怪物。
没有任何图纸可供参考,没有任何经验可以遵循。
“螺旋角不能太大,”
一个老师傅眉头紧锁,在地上划着草图,“角度太大,吃力是够了,可钻头也容易崩。这鬼东西,硬度不均,一碰到硬点,准完蛋。”
“可角度太小,跟拿绣花针扎城墙有什么区别?”
另一人立刻反驳,“根本钻不进去,全靠磨,得磨到猴年马月去?”
争论声此起彼伏,每一个方案都被提出,又被迅速推翻。
赵立本没有参与争论。
他只是蹲在那里,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炉火,仿佛要将那块合金钢的灵魂都看穿。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争吵都停了下来。
“不做螺旋槽。”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
“老赵师傅,不做排屑槽,那铁屑怎么出来?会卡死的!”
“是啊!钻头会因为高温和摩擦,直接跟那瘤子焊在一起!”
赵立本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是在钻孔,我们是在开路。要的不是一颗完整的钉子,而是要用这根钉子,在它身上,强行挤出一条缝来!”
他捡起一根铁棍,在地上画了一个极其简陋,却又无比野蛮的图形。
那是一根几乎没有复杂结构的、头部呈三棱锥形的钢刺。
“我们没有能带动螺旋钻头的动力,也没有能承受那种扭矩的设备。”
老人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所以,我们就用最笨的法子。不求切削,只求挤压和爆破!”
他指着那根钢刺的图形,一字一顿地说道:“用最强的冲击力,驱动这根最硬的钢刺,像一颗子弹一样,给我钉进去!”
工人们呆住了。
这已经不是现代工业的思路,这是最原始的、属于冷兵器时代的逻辑――将所有的力量,凝聚于一点,追求极致的穿透!
“就这么干!”
陈一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图形,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咱们的锤子,就是火药!这根钢刺,就是弹头!”
方案就此敲定。
那块被寄予厚望的铬钼合金钢,在经过千锤百炼的锻打之后,被塑造成了一根长约半米、通体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狰狞凶器。
在赵立本亲自操控下,它经历了三次淬火与两次回火,复杂的工艺让它的硬度与韧性达到了一种恐怖的平衡。
当它最终从冷却油中被提出,发出的那声清越悠长的嗡鸣,仿佛是龙吟。
……
天色微亮。
经过了短暂的轮班休息,工人们再次聚集到了那座钢铁坟墓之前。
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狼群。
那根凝聚了所有人智慧与心血的三棱钢刺,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在了一套新搭建的装置上。
那是一个用铁轨和工字钢焊接而成的简易导轨,保证了钢刺在冲击下的绝对稳定。
而在它的后方,那颗重逾千斤的“凡人之锤”,已经被重新拉到了最高点。
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如果连这一击都无法奏效,那他们就真的再没有任何办法了。
“都退后!”
陈一刀亲自站在摆锤的绳索旁,他那沙哑的吼声在清晨的寒风中传出很远,“准备!”
赵立本戴上老花镜,最后一次校准了钢刺对准的位置——正是昨天被他们用钢钎砸出的那个窟窿的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开,然后猛地挥下了手臂!
“放!”
绳索松开的瞬间,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那颗巨大的锤头,带着复仇般的怒火,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不带一丝花巧地,砸在了三棱钢刺的尾部!
铛!
这一次的声响,与之前截然不同。
它不再是沉闷的轰鸣,而是一种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的、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撕裂开来的金铁交鸣之声!
一蓬无比璀璨的火星,从撞击点悍然炸开,亮如白昼!
那根无坚不摧的钢刺,在承受了这股无法想象的巨力之后,整个刺身都剧烈地一颤!
它的尖端,成功地、狠狠地,刺入了那颗“钢铁之癌”的表层!
“进去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呐喊。
然而,那呐喊声还未落下,一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清脆得令人心碎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咔嚓!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根被他们视为最后希望的三棱钢刺,那根由最好的合金钢、用最顶尖的工艺锻造出的“神兵利器”,从中间的位置,应声断裂!
断成两截!
前半截,还无力地嵌在“肿瘤”那几乎看不出损伤的表面上,像一根折断的毒牙。
后半截,则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弹飞出去,“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第一刀。
失败。
而且,是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的摧枯拉朽。
死寂。
比昨夜发现“肿瘤”时更加彻底的死寂,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一丝青烟都没能剩下。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瘟疫,瞬间传遍了所有人的大脑。
他们已经用尽了全力,用尽了智慧,可换来的,却是这样一种令人绝望的结果。
这东西,根本不是凡人的力量所能撼动的。
陈一刀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半截断刺,那双布满血丝的虎目,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之中,一个略显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了起来。
“方向错了。”
众人闻声,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路承舟,那个被他们几乎遗忘的年轻总工程师,正由两名工人搀扶着,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冷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呆滞的脸,径直落在了那颗巨大的“钢铁之癌”上。
“你们把它当成了一块均匀的铁疙瘩,所以你们用了最强的穿刺。这是典型的经验主义错误。”
路承舟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让赵立本等一众老师傅脸色微微一变。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向了“肿瘤”侧下方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有一片区域的颜色,比周围要稍微深暗一些,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你们以为它是一个整体,但它不是。”
“冲天炉在熔炼过程中,为了除硫除杂,会定时加入一种东西,叫‘造渣剂’,主要成分是石灰石。”
“那个位置,”
路承舟的手指稳稳地指着那片暗色区域,“就是当年造渣剂的投入口。那里的成分,不是坚硬的金属碳化物,而是相对疏松的硅酸盐和硫化物凝集体。”
他收回手,看向已经完全呆住的赵立本和陈一刀,平静地吐出了结论。
“你们在攻击它最坚硬的头骨。”
“而它的心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