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浪潮,来得快,退得也快。
当那股积压了数年的怨气与屈辱,随着王德发等人的倒台而得到酣畅淋漓的宣泄之后,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茫然,便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礼堂。
工人们脸上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眼中的狂热光芒却已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混杂着兴奋、期待,以及一丝深藏不安的困惑。
江卫国宣布的那个名为“工人委员会”的新生事物,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也搅乱了水底所有的秩序。
他们胜利了。
可是,然后呢?
“赵师傅,这……这以后咱们听谁的啊?”
一个年轻的钳工,手里还端着那碗早已喝干的粥,小心翼翼地凑到赵立本身边,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是啊,丁师傅,厂长没了,科长也都没了,明天……咱们还上工吗?找谁领活儿啊?”
“生产计划谁来定?材料从哪儿领?出了废品算谁的?”
一声声充满了现实焦虑的疑问,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些问题琐碎而具体,却像一盆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众人心中那不切实际的火焰。
他们是优秀的工人,是摆弄钢铁的好手,可他们一辈子都在听从指令,从未想过有一天,指令的源头会突然消失。
赵立本那张刚刚还因激动而涨红的老脸,此刻也泛起了一丝为难。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他懂得淬火的温度,懂得金属的脾性,却不懂得如何管理一个数千人的大厂。
丁建中宗师更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让他去修正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可以,让他去处理这乱成一团麻的人事,比杀了他还难受。
混乱的种子,已然埋下。
就在这时,一道不和谐的争吵声,骤然从礼堂的另一角爆发。
“凭什么你们车工的席位就该比我们焊工多?论技术难度,我们电焊才是厂里最顶尖的!”
一个身材魁梧的焊工师傅,梗着脖子,满脸通红地对着另一个老师傅吼道。
“放屁!”
那车工师傅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厂里最核心的部件,哪个不是从我们车床上出来的?没有我们,你们焊个铁疙瘩都费劲!委员会的席位,当然要按贡献大小来分!”
“贡献?老子的贡献比你小?”
“就是比你小!”
争吵迅速升级,几个脾气火爆的工人甚至开始推搡起来,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场全武行。
刚刚还同仇敌忾的工友,在权力这块新鲜出炉的蛋糕面前,转眼间就露出了最原始的欲望。
陈一刀见状,脸色一沉,立刻就要带人上去弹压。
然而,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江卫国。
他只是摇了摇头,示意陈一刀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争吵的区域,又缓缓掠过那些不知所措的工人,最后,落在了礼堂角落里那群特殊的人身上。
那是几十名原先各个科室的行政干部和文职人员。
他们没有参与王德发的罪恶勾当,但也同样被这场风暴剥夺了昔日的一切。
此刻,他们像一群被赶出巢穴的工蜂,缩在角落里,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
他们的脸上,有恐惧,有怨恨,甚至还有一丝病态的、幸灾乐祸的快意。
那个先前唯一敢站出来质疑江卫国的年轻干部,正低声在他们中间说着什么,不时引来几声压抑的冷笑。
江卫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一片了然。
他知道,仅仅摧毁一个旧世界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不立刻建立起一个行之有效的新秩序,那么这片废墟之上,只会长出比以往更加丑陋的、名为“混乱”的毒草。
他没有走上前去调解任何争端,也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
他只是重新走回了礼堂中央,那只盛放白粥的铁桶旁。
他拿起沉重的铁勺,在桶壁上用力地敲了三下。
“当!”
“当!”
“当!”
清越而响亮的金属撞击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整个礼堂,再一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争吵的、迷茫的,还是怨恨的,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江卫国环视全场,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很乱。”
“我只宣布三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从明天早上八点开始,工厂恢复生产。所有人,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做自己原来该做的事。”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陡然转冷。
“第二,关于工人委员会的席位分配,以及工厂未来的所有规章制度,都会在三天内拿出初步方案,进行公示讨论。在这三天之内,任何人,因为任何理由,挑起事端,煽动闹事,破坏生产……”
他的目光如刀锋般,从那几个争吵的工人脸上一一刮过,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群前行政干部的身上。
“……一律按破坏工厂罪论处,由纠察队直接拿下,送交部队处理。”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刚刚还蠢蠢欲动的人群,立刻噤若寒蝉。
他们这才想起,眼前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一个分发热粥的长者,更是一个能一脚踩碎人骨、谈笑间决定一个庞大工厂命运的……
铁腕主宰!
江卫国缓缓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则像一枚重磅炸弹,彻底炸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与混乱。
“第三,”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从这个月开始,工厂废除固定工资,全面实行计件薪酬。”
“所有人的收入,将只和一件事挂钩――你亲手生产出的、经过检验合格的产品的数量与质量。”
“多劳多得,上不封顶。”
“不劳,不得。”
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如同十六道滚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些还在为权力席位争得面红耳赤的工人,瞬间愣住了。
那些缩在角落里,自以为可以消极怠工看笑话的前行政干部们,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计件工资!
在这个吃大锅饭的年代,这四个字所代表的颠覆性,远比成立一个什么“工人委员会”要来得更加直接,更加震撼,也更加残酷!
它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切开了温情脉脉的集体面纱,将那个赤裸裸的现实,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那就闭上嘴,拿起你的工具,用你手中的活计,去换取你的尊严和食粮!
一切的权力纷争,一切的投机取巧,在这条铁律面前,都变得苍白而可笑。
江卫国说完这三条,便不再多言。
他只是将铁勺放回桶中,转身对路承舟和两位老宗师点了点头,随即迈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出了礼堂。
他已经为这艘刚刚经历过叛乱的战舰,设定了最明确的航向。
至于那些船员们,是选择齐心协力,还是在内耗中沉没,就看他们自己了。
礼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之后,那个先前争吵得最凶的焊工师傅,默默地放下了攥紧的拳头。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又看了一眼曾经的对手,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他的方向,是工厂的工具房。
他要去检查一下自己的焊枪,为明天的生产,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