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划破绸缎，是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落下的最后一个音符。
然后，便是死寂。
一种深不见底的、粘稠如沼泽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座车间。
空气中弥漫的焦油与热浪，仿佛都在这片绝对的安静中凝固了。
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呆立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根静静躺在地上、仿佛在嘲笑着他们数十年认知的钢棒上。
那不是一根钢棒。
那是一块墓碑，埋葬了他们所有人引以为傲的经验与直觉。
周桐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不是小幅度的哆嗦，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涌出的、无法抑制的、剧烈的痉挛。
他那张被烟火熏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那双曾能看透火焰颜色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像两口熄灭的古井，里面映照出的，是他整个世界崩塌后的废墟。
输了。
他不是输给了一个年轻人，也不是输给了一套他听不懂的理论。
他是输给了那个由数据、公式和冰冷法则构筑起来的、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名为“科学”的庞然大物。
他穷尽一生与火焰共舞，自诩为火焰的君王，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甚至连火焰的语言都看不懂。
这种认知，比任何失败都更令人绝望。
“扑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周桐，这个在热处理车间称王称霸了一辈子的暴君，这个宁可站着死也绝不低头的倔老头，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重重地砸在混杂着油污与铁屑的冰冷水泥地上，溅起一片肮脏的尘埃。
他跪的不是路承舟。
他是在跪拜那个他刚刚才窥见一角的、恢弘而神圣的、科学的殿堂。
他是在为自己过去四十年的无知与傲慢，举行一场最沉痛的葬礼。
“周师傅！”
刘师傅失声惊呼，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去扶。
他身后的工人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的“神”跪下了，这比天塌下来还要让他们感到恐惧和迷茫。
然而，路承舟只是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刘师傅的动作。
他缓步走到周桐面前，垂下眼帘，看着这个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老人。
他没有胜利者的骄傲，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片深邃的夜空。
“路总师……”
周桐的嘴唇哆嗦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那声音沙哑得仿佛不属于他自己，“我……我周桐，给你……磕一个……”
他说过的话，他要认。
这是他作为一名工匠，最后剩下的、也是唯一剩下的尊严。
他低下那颗高傲了一辈子的头颅，就要向地面磕去。
就在他的额头即将触碰到那片肮脏地面的前一刻，一只手，一只干净、修长、稳定得不像话的手，轻轻地托住了他的胳膊。
那只手传来的力道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和而坚定的力量。
周桐愕然抬头，正对上路承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我不需要你的膝盖，周师傅。”
路承舟的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红星厂的未来，也不需要一个只会下跪的匠人。”
他微微用力，将周桐从地上搀扶起来。
“我需要你的手，需要你这双与火焰搏斗了四十年的手。我需要你的眼睛，需要你这双能洞察炉温最细微变化的眼睛。”
路承舟的目光，缓缓扫过周桐，扫过他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工人，最后，落在那座刚刚创造了奇迹的电阻炉上。
“我需要的，是一个能为火焰立法的执行者。”
“我需要一群，能将纸上的魔鬼契约，变成钢铁筋骨的、真正的士兵。”
为火焰立法！
这五个字，像一道煌煌天雷，在每一个工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们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情绪，彻底点燃了！
是啊，他们刚才亲眼见证了什么？
他们见证了神迹！
见证了一个年轻人，用几张写满了天书的纸，驯服了钢铁与火焰这两头最桀骜不驯的野兽！
他们过去所信奉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
而此刻，路承舟，这个神迹的创造者，正站在废墟之上，向他们这些迷途的信徒，指明了一条通往全新世界的道路！
周桐怔怔地站着，任由路承舟搀扶着。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孙子还年轻的青年，那颗已经死去的心，在那片名为“信仰”的余烬之下，竟不可思议地，重新燃起了一颗火星。
一颗比他过去四十年烧过的任何炉火，都更加明亮、更加炽热的火星。
他忽然明白了。
路承舟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屈服。
他要的，是他的重生！
“路总师……”
周桐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光芒，“我们……我们该怎么做？”
这一声“我们”，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悍然开启。
路承舟松开了手，转身从工作台上，拿起了那份德文工艺卡的译稿。
他将它，郑重地递到了周桐的手中。
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在周桐手里，却重若千钧。
“这，就是你们的第一部法典。”
路承舟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平静。
“这上面，详细记录了制造MAN公司喷油泵柱塞偶件的全套热处理工艺。从预备热处理，到渗碳，再到最终的淬火与回火，一共十七道主工序，三百四十一个工艺控制节点。”
“每一个节点，都精确到了温度、时间、炉内气氛、甚至是冷却介质的流速。”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那份资料。
“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部法典上的每一个字，都给我刻进骨头里。从今天起，你们的经验、你们的直觉，全都是垃圾！唯一值得你们信赖的，只有这份数据！”
“明天一早，三号车间加工出的第一批正式零件，就会送到这里。”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熬夜也好，不睡觉也罢，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我需要看到一群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整部法典的士兵，而不是一群只会凭感觉烧火的野人。”
“能做到吗？”
最后一句话，他问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周桐死死地攥着那份“法典”，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然发白。
他抬起头，那双重新燃烧起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路承舟，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一个，凝聚了他下半生全部信念的字。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