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是金红色的。
它从电弧炉那深邃的炉口满溢而出,带着一种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将冰冷的钢铁车间染成了一座温暖的圣殿。
光芒流淌在每一根锈迹斑斑的管道上,亲吻着每一张沾满油污与泪痕的脸庞,最终汇聚在工人们那双重新燃起光亮的眼眸里,凝结成名为希望的琥珀。
哭声渐渐平息,化作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抽噎。
一群在绝望的泥潭里挣扎了半年的汉子,此刻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坚实地面。
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呐喊,只是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炉口翻滚的钢水,仿佛要将这抹来之不易的色彩,永远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这片神圣的寂静中,路承舟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时,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比炉火更加灼热的力量。
“炉子活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像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只要马胜利还坐在这座工厂的头把交椅上,这炉火,随时都可能再次熄灭。”
刚刚升起的希望,被这盆冷水浇得微微一颤。
工人们脸上的激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刻骨的仇恨与决绝。
是啊,真正的敌人还没有倒下。
那只掐灭了光明、偷走他们食粮的黑手,依然盘踞在办公楼的顶层,冷笑着俯瞰他们。
“路总工,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猛地擦干眼泪,嘶哑着嗓子吼道,“这鸟气,老子受够了!大不了跟他拼了!”
“拼了!”
“跟他妈的拼了!”
群情再次激愤,那股在黑暗中被压抑的怒火,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即将化作一场无法控制的暴乱。
“拼命,是最愚蠢的做法。”
路承舟抬起一只手,轻轻向下一压。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沸腾的声浪,竟随着他这个简单的动作,瞬间平息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于他,带着绝对的信赖与服从。
在点燃炉火的那一刻,他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技术专家,而是这群工人心中唯一的、不容置疑的领袖。
“我们不是暴徒,我们是这座工厂的主人。”
路承舟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工人们的心里,“主人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不需要拼命。”
“只需要,”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车间的黑暗,望向远处那栋亮着灯的办公楼,“讲道理。”
他转过身,迈开了脚步,向车间外走去。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但身后,那上百名工人,却像一片沉默的潮水,无声地、坚定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们手中的扳手、铁钳和榔头,没有被当做武器挥舞,而是紧紧地攥在手里,那是他们身为工匠的身份证明。
一支由工人组成的沉默军团,就这样走出了炼钢车间。
他们身上还带着刚才奋战时留下的汗水与油污,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可他们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根根刚刚淬火的钢筋。
那从车间里透出的、金红色的炉火,为他们每个人都镶上了一道雄壮的轮廓。
……
办公楼顶层。
马胜利终于听清了那声音的来源。
那是电弧炉独有的、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他的手僵在半空,酒瓶从指间滑落,“啪”的一声,在昂贵的地毯上摔得粉碎。
琥珀色的酒液浸润开来,像一滩刺眼的血。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拉了总闸,断了电源,他们凭什么能重启炉子?
难道他们会凭空发电不成?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是一种计划被彻底打乱、局势开始失控的巨大恐惧。
他猛地冲到窗边,死死地盯着炼钢车间的方向。
那里,不再是之前那片死寂的黑暗。
一抹顽固的、带着生命力的金红色光晕,正从巨大的厂房窗户中透射出来,如同黑夜里一只睁开的、充满怒火的巨眼!
紧接着,他看到了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炼钢车间的铁门被推开,一道道人影,沉默地、秩序井然地走了出来。
他们汇聚成一股钢铁的洪流,没有喧哗,没有口号,只是迈着整齐划一的、沉重的步伐,朝着办公楼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压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人,身影在炉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路承舟!
“疯了……这群刁民都疯了!”
马胜利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连后退。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疯狂地拨打着保卫科的号码。
“李卫东!李卫东!你他妈死哪去了?带上你的人,马上来办公楼!给老子拦住他们!谁敢上来,就给老子打!打断他们的腿!”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阵忙音。
他不知道,此刻的保卫科长李卫东,正带着人守在七号仓库外,与孟山那群沉默的煞神对峙着。
他更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爪牙王老虎,连同那二十多个打手,已经成了铁笼里的死狗。
他所有的牌,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一张一张地废掉了。
“咚。”
“咚。”
“咚。”
沉重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楼下。
那声音不大,却像战鼓一般,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击在马胜利的心脏上。
他能感觉到,整栋楼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那股由上百人汇聚而成的、沉默的压力,几乎要将这栋钢筋水泥的建筑压垮。
终于,脚步声停在了大厅。
马胜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整理了一下自己名贵的西装。
他是厂长,他是这里的王。
一群泥腿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他猛地拉开办公室的门,冲到走廊的栏杆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楼下大厅里那片黑压压的人群,声色俱厉地咆哮道:“你们想干什么?半夜三更,聚众闹事,是想造反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上百名工人,只是抬起头,用那淬了火的、狼一般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目光中,没有了往日的畏惧与麻木,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审视。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马胜利只觉得浑身发毛,仿佛自己不是高高在上的厂长,而是一个即将被公开处刑的囚犯。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向两旁分开。
路承舟缓步走出,他抬头仰望着栏杆后那张色厉内荏的脸,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马厂长,我们不是来闹事。”
“我们是来告诉你一个结果。”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炼钢车间的方向,那里的炉火依旧在夜空中跳动。
“那座炉子,代表着九局所有工人的饭碗,代表着他们的尊严。”
“现在,我们把它修好了。”
路承舟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马胜利的内心。
“所以,从这一刻起。”
“谁,还敢动它一下。”
“谁,就是我们全体工人,不共戴天的死敌。”
这番话,掷地有声。
它不是威胁,而是一份宣告。
一份由上百颗被重铸的匠心,以炉火为证,共同签下的铁血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