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与粮食的香气，对于饥饿的人而言，是一种比任何醇酒都更加猛烈的迷药。
当这股原始而霸道的香味在三线九局的中心广场上引爆时，它点燃的是一场近乎癫狂的骚动。
那不是简单的兴奋，而是一种长期压抑的、濒临死亡的绝望在瞬间找到宣泄口后，所爆发出的巨大回响。
工人们从厂区每一个锈蚀的角落里涌出，像是一条条灰色的溪流，迅速汇聚成一片人性的海洋。
他们哭了。
他们笑了。
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朝着那两辆卡车伸出干枯的手，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某种能够救赎他们灵魂的神迹。
人群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师傅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用袖子擦拭着浑浊的眼泪，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他的哭声像一枚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枯草。
哭声，迅速连成一片。
那是对过去那些挨饿日子的控诉，也是对未来能够吃饱饭的狂喜。
路承舟静静地站在吉普车旁，他没有去看那些食物，也没有去看那些痛哭流涕的工人。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片沸腾的海洋，落在了人群之后，那栋孤零零的办公楼上。
他知道，真正的对手，正躲在那扇窗帘背后，用毒蛇般的眼睛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办公楼的大门开了。
厂长马胜利在一众干部的簇拥下，摆出一副领导视察的架势，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他脸上强行堆砌着热情的笑容，但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的，却是无法掩饰的贪婪与警惕。
他先是虚伪地咳嗽了两声，试图用官威压下现场的混乱。
“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
然而，此刻没有任何人理会他。
工人们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两车能救命的粮草。
马胜利的权威，在最原始的生存本能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保卫科长李卫东见状，立刻扯着嗓子吼道：“都他妈聋了吗！马厂长讲话！”
这一声呵斥，总算让离得近的一些工人回过神来，人群的喧嚣稍稍降低了一些。
马胜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路承舟面前，热情地伸出双手，仿佛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哎呀呀！这位想必就是红星厂的路总工吧？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我代表三线九局全体职工，感谢兄弟单位的无私援助！”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握着路承舟的手，同时不着痕迹地将路承舟挡在了身后，自己则面向广场上的所有工人，仿佛他才是这场援助的主导者。
“同志们，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不要急，不要抢！”
他高高举起手臂，用一种施舍般的口吻宣布道，“这批物资，是上级组织对我们的关怀！现在，所有物资由厂部统一接收，统一分配！后勤科的人呢？马上过来，清点物资，登记入库！保证将组织的温暖，送到每一位同志的手中！”
好一手偷天换日！
他三言两语之间，就想将这场由路承舟带来的“及时雨”，变成由他马胜利恩赐的“皇粮”。
只要这批物资进了他的仓库，那该如何分配，何时分配，分给谁，不分给谁，就全成了他一个人说了算。
届时，这批救命的粮草，反而会变成他巩固权威、打压异己的最强武器！
跟在他身后的孙乾，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他正要上前理论，一只手却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路承舟。
路承舟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去反驳马胜利，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马厂长说得对，物资确实应该统一分配。”
马胜利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然而，路承舟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只不过，我们来之前，江厂长特意交代过。”
路承舟的目光转向孙乾，语气温和而坚定，“他说，孙乾科长是他在九局最信得过的老战友，对厂里的情况最熟悉，也最了解哪位师傅家里最困难。所以，这批物资的具体分发工作，就全权委托给孙科长负责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马胜利那张已经开始抽搐的脸上，补充了一句。
“我们只认孙科长。他让我们怎么发，我们就怎么发。这也是我们对援助方应尽的责任。”
轰！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所有工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孙乾的身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灼热的期盼与信任！
这一招，比直接的对抗要狠辣百倍！
它没有指责马胜利一个字，却将他彻底地架空，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它将分配食物这个天大的权力，这杆可以撬动人心的秤，稳稳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交到了孙乾的手中！
孙乾的眼眶，再一次红了。
他看着路承舟，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马胜利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卯足了劲、一拳挥出的拳击手，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那股无处发泄的憋屈与愤怒，让他英俊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撕下了伪装，声音变得尖利，“不相信我们厂党委吗？你们这是无组织，无纪律！”
“马厂长言重了。”
路承舟的语气依旧平淡，“我们只是执行我们厂长的命令而已。如果您对我们的工作方式有异议，可以随时向省工业厅反映。”
他又一次，将那份盖着红章的文件，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马胜利死死地盯着路承舟，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但他最终还是没敢发作。
他知道，在“省工业厅”这块大牌子面前，在几千双饿得发绿的眼睛注视下，他今天若是敢强行抢夺这批物资，明天就可能被愤怒的工人们撕成碎片！
“好……好得很！”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一甩手，转身便向办公楼走去。
“李卫东！”
他头也不回地怒吼道，“给我看好了！他们不是要搞技术援助吗？你亲自带他们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这是赤裸裸的监视与威胁。
路承舟却仿佛没有听出其中的意味，他转向孙乾，平静地说道：“孙科长，分发食物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请你先带我们去车间看看吧。”
他此行的目的，从来就不只是为了送一顿饭。
叩开人心的大门之后，接下来，便要用最锋利的刀，去剖开这座工厂真正的病灶。
孙乾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压下心中的激动，转身对人群中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喊道：“大家推举几个信得过的人出来，跟我一起，咱们现在就发粮！保证人人有份，谁家困难谁家多拿！”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安排好一切后，孙乾带着路承舟、赵立本以及那支精锐的技术团队，在保卫科长李卫东一行人阴沉的监视下，向着那些如同巨兽骸骨般沉寂的厂房深处，大步走去。
一场关于人心的战争，刚刚分出胜负。
而另一场关于钢铁与火焰的战争，才正要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