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的中心，往往异常平静。
当联合调查组这台精密的国家机器开始高速运转时，红星厂的上空反而再听不到一丝杂音。
没有惨叫，没有求饶，只有一道道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命令，以及一双双被恐惧与绝望填满的眼睛。
被誉为“阎王”的男人并未亲自审讯，他只是将王德发与李胜利的初步口供，连同那支录下了京城元勋声音的电话记录本，一同封存在一个印有最高绝密字样的文件袋里。
随后，他便如同一位巡视领地的君王，沉默地走进了红星厂的核心区域——那座已经彻底停摆的熔炉车间。
几位国内最顶尖的材料学专家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戴着白手套，拿着精密的取样工具，神情严肃得如同在解剖一具尸体。
他们从冷却的钢锭上取样，从废弃的钢渣中提取成分，甚至亲自钻进那巨大的炉膛之内，用特制的仪器刮取着内壁的残留物。
每一份样本都被立刻封存，编号，然后由专人送上那架尚未熄火的军用直升机，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的国家级实验室。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其背后所蕴含的雷霆之怒，却远比真枪实弹的战场更加令人心悸。
它要清算的，不仅仅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要将一条盘踞在共和国工业动脉之上、吸食国家血肉的毒蛇，连同它的巢穴与毒牙，一并彻底焚毁。
与此同时，临时医疗区内，另一种秩序正在悄然建立。
一碗热粥下肚，仿佛将工人们被抽空的灵魂重新注满了温度。
他们不再是待宰的羔羊，眼神里那份被烈火淬炼过的坚毅，开始一点点沉淀下来。
陈一刀的身体底子最好，恢复得也最快。
他谢绝了护士让他继续躺下的建议，强撑着身体，走到了赵立本师傅的床前。
这位在昨夜用经验与智慧稳住军心的老人，此刻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老赵师傅。”
陈一刀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赵立本缓缓睁开眼，看着他，点了点头：“一刀啊，坐。”
陈一刀在他床边坐下，帐篷里其他能动弹的工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
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两位昨夜的核心人物，等待着他们拿个主意。
“王德发那帮畜生是倒了，”
一个断了胳膊的钳工，咬牙切齿地说道，“可厂子也完了。设备烧了大半，总工又……咱们以后可咋办？”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是啊，以后怎么办？
是拿着国家发的抚恤金，各自回家，从此与这座让他们流血又流泪的工厂一刀两断？
还是留在这片废墟上，等待一个未知的将来？
一时间，帐篷内陷入了沉寂。
“厂子没完。”
打破沉默的，是赵立本。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他环视着众人，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只要咱们这把子老骨头还在，只要咱们这身手艺还在，红星厂就塌不了天！”
他伸出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指向帐篷外那片狼藉的厂区。
“昨儿晚上，路总工是怎么跟咱们说的？他说，这座厂，从今往后，姓‘规矩’，姓‘技术’！”
老人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姓‘王’的倒了，这厂子，就该是咱们工人的了！”
就该是咱们工人的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们当了一辈子“工人”，却从未真正想过，自己能成为工厂的主人。
这个念头，在过去是如此的荒诞不羁，可在经历了昨夜的血火洗礼之后，却显得那般理所当然。
陈一刀那颗本就滚烫的心，被这句话彻底点燃。
他猛地一拍大腿，霍然起身！
“老赵师傅说得对！”
他虎目圆睁，扫视着所有兄弟，“咱们不能就这么躺着等！路总工是为了护着咱们才倒下的，咱们得替他，把这个家守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走！跟我去找老江师傅！咱们不求别的，就求他给咱们个活儿干！哪怕是去搬砖，去扫地，也比在这儿当个废人强！”
“对！去找老江师傅！”
“咱们自己动手，把厂子收拾出来！”
一呼百应！
那股刚刚被一碗热粥点燃的人心之火，在这一刻，彻底汇聚成了一股足以熔化钢铁的洪流。
几十个伤势稍轻的工人，在陈一刀和赵立本的带领下，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医疗帐篷。
他们身上的伤口依旧疼痛，脚步依旧虚浮，但他们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江卫国就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仿佛早已料到他们会来。
看到这群衣衫褴褛、浑身带伤却目光如炬的工人，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深刻的欣慰。
“老江师傅！”
陈一刀大步上前，走到江卫国面前，二话不说，“噗通”一声，竟是单膝跪了下去！
他身后，几十名工人也齐刷刷地跟着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他们没有说话，但那一个个挺直的腰杆，那一道道坚毅的目光，已经表达了所有。
这惊人的一幕，让周围站岗的士兵都为之侧目。
雷振国更是瞳孔一缩，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看得分明，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尊敬，而是一种近乎于军队般的、绝对的效忠！
江卫国没有去扶他们，只是平静地承受了这份大礼。
他看着单膝跪地的陈一刀，缓缓开口：“起来吧，红星厂的工人，膝盖是铁打的，跪不得。”
陈一刀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老江师傅，我们不求别的！王德发那帮狗娘养的把厂子祸害成这样，我们心里憋着火！您给句话，让我们干点啥！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就这么烂下去！”
“对！让我们干活！”
“我们有力气！”
工人们的吼声汇成一片。
江卫国点了点头，他等的，就是这股气。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让所有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他转过身，对身旁的雷振国说道：“雷上校，麻烦你，去把调查组封存的档案室打开，把所有工人的技术档案，都给我搬出来。”
雷振国一愣，但立刻点头：“是！”
很快，几大箱沉重的档案被士兵抬了出来。
江卫国走到箱子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打开了其中一口。
他从中随意抽出一份早已泛黄的档案，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念道：“陈一刀，四级锻工，擅长自由锻，曾独立完成三吨级锻锤的修复工作，技术评定：优。”
他又抽出一份：“赵立本，七级钳工，擅长精密仪器调校，曾参与我国第一代潜艇的仪表盘装配，技术评定：特优。”
“李铁柱，五级焊工……”
“孙大海，六级车工……”
他念得很慢，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便有一个汉子猛地挺起胸膛，眼中射出无比自豪的光芒。
那是他们用汗水与青春换来的、早已被埋没在尘埃里的荣耀！
当念完十几份档案后，江卫国将手中的纸张轻轻放下。
他环视着眼前这群共和国最宝贵的工匠，声音陡然变得洪亮而庄严。
“从今天起，红星厂废除一切旧的行政级别。”
“厂长、科长、主任，这些称呼，都给我扔进垃圾堆里！”
他一字一顿，声音响彻全场。
“在这里，唯一的身份，就是你们的技术等级！唯一的权威，就是你们手中的技术！”
“我提议，成立红星厂临时工人委员会，由所有五级以上技工组成，负责组织生产自救。赵立本老师傅，德高望重，技术精湛，担任第一任主任。陈一刀，有勇有谋，敢打敢拼，担任副主任！”
“你们，有没有意见？”
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狂吼！
“没意见！”
“我们听赵师傅的！”
“听陈师傅的！”
这道命令，如同一柄重锤，彻底砸碎了过去那套压在他们头顶的官僚枷锁。
它将权力，以一种最直接、最纯粹的方式，归还到了真正的创造者手中。
这是新秩序的基石。
一块由工人的荣耀与尊严浇筑而成的、坚不可摧的基石。
看着眼前这群瞬间被注入了灵魂的工人，雷振国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大脑。
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京城那位元勋口中的“国家未来三十年的工业脊梁”，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快步跑到他身边，低声汇报：“报告上校，市第一人民医院来电，路承舟工程师……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陷入了深度昏迷。”
雷振国心中一沉，但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他看向那群已经在赵立本和陈一刀的组织下，开始自发清理废墟的工人们，又看了一眼身旁那位仿佛早已算定一切、正迎着朝阳眯起眼睛的老人。
他知道，红星厂的天，塌不下来。
只要这根主心骨还在，只要这片人心之火不灭。
就算大脑暂时沉睡，这具钢铁巨人的身躯，也会在黎明中，自己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