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了前进旅社那扇蒙尘的玻璃窗，在狭小的房间里投下一道斑驳的光柱。
空气中，潮湿的霉味与宿夜的沉闷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路承舟几乎一夜未眠。
他那颗习惯了在图纸与数据海洋中精确航行的大脑，此刻正被无数混乱的变量与无法预测的人心搅得一片混沌。
他坐在床沿，膝上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却是一个字也无，只有指甲无意识划出的几道深痕。
孟山则如同一尊融入了墙角的雕塑，在光线无法触及的阴影里，气息悠长而平稳。
他闭着眼，却仿佛能洞悉房间乃至整栋楼宇的每一个角落。
与这两人的紧绷截然不同，江卫国早已醒来。
他正对着窗户那片模糊的光影，用一截破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脚下那双半旧的黑布鞋。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闲适的笑意，嘴里哼着一段早已不成调的北方小曲。
这幅悠闲的姿态，让路承舟心中的烦躁愈发强烈。
“我们现在是待宰的羔羊。”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而你，还有心情擦鞋？”
江卫国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擦得锃亮的布鞋穿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转过头，迎着路承舟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笑容不变。
“路工，说错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纠正道，“我们不是羔羊，而是演员。从今天起，一场大戏就要开锣。而我们三个，就是这场戏唯一的角儿。”
他走到自己那只破旧的帆布包前，从里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样东西，扔给了路承舟。
那是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镜，镜片厚得有些夸张，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戴上。”
江卫国的语气不容置疑，“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一个刚出校门、没见过世面的技术员。你的任务很简单：跟在我身边，少说话，多皱眉。遇到任何事，都要表现出紧张、担忧，还有一点点对我这个‘老师’乱花钱的心疼和不解。你能做到吗？”
路承舟捏着那副冰凉的眼镜，愣住了。
他看着江卫国，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老人。
江卫国没等他回答，又转向孟山。
“你，还是你自己。”
他的指令更加简单，“但要记住，把脑子藏起来，只露出拳头。你要像一根木桩，一根跟在我身边，谁碰就扎谁一下的、又硬又蠢的木桩。”
孟山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类似困惑的表情，但他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至于我……”
江卫国拍了拍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中山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我，就是一个走了狗屎运，揣着一笔横财来南方长见识的、又土又豪的北方老干部。”
他清了清嗓子，下一秒，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那股深沉如海的城府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张扬的、底气不足的虚浮。
他挺了挺微驼的背，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对周围一切都感到新奇又挑剔的神色。
一个活脱脱的、刚刚“先富起来”却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暴发户形象，便跃然眼前。
路承舟看得目瞪口呆。
他这才明白，江卫国昨夜那番石破天惊的计划，并非一时冲动。
这位老人，竟是要将自己当成最精妙的诱饵，投放到这片暗流汹涌的深潭之中！
“走吧。”
江卫国大手一挥，那股子装出来的豪气浑然天成，“戏，开场了。先去给咱们的观众们，亮个相！”
半小时后，羊城最繁华的南方大厦百货商店门口，三道身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江卫国走在最前面，他刻意挺着肚子，双手背在身后，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栋宏伟的建筑和周围时髦的男男女女，嘴里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故作姿态的咂嘴声。
路承舟戴着那副厚厚的眼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帆布包，眼神躲闪，一副对周遭环境极度不适应的局促模样。
孟山则像一尊沉默的铁塔，落后半步，高大的身躯与周围灵活穿梭的人群格格不入，引来了不少侧目。
他们这副组合，就像一滴来自北方的、浑浊的黄油，滴进了南方这锅清亮滚烫的汤里，瞬间就吸引了所有潜在的目光。
“哼，南方就是不一样，楼高，人也穿得花里胡哨的！”
江卫国故意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高声说道，确保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走，进去瞧瞧，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咱也开开眼！”
他一脚踏入百货大楼，立刻被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晃花了眼。
而暗处，至少有两拨人的视线，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缠了上来。
一处街角，一个卖香烟的小贩，一边招揽着生意，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百货大楼的门口，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消失，他才不紧不慢地转身，拐进了一条小巷。
而在对面马路的一家凉茶铺里，一个喝茶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拿起桌上的茶钱，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人流。
百货大楼内，江卫国的表演还在继续。
他径直走到了手表柜台前，这里是整个商场最昂贵、也最能彰显身份的地方。
“同志！”
他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玻璃柜台，对着一脸惊愕的售货员喊道，“把你们这儿最贵的表，拿出来我看看！”
这声吆喝，瞬间吸引了整个楼层的目光。
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被他这副土财主的架势唬得一愣，但还是职业性地取出一块金光闪闪的“梅花”牌全钢手表。
“先生，这是瑞士进口的，一百二十块，还要凭票。”
“才一百二？”
江卫国嗤之以鼻，脸上露出夸张的失望，“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有没有更贵的？金的！要纯金的！”
“老师！”
路承舟终于找到了表演的机会，他急忙上前，压低声音，满脸焦急地劝道，“您不是说就随便看看吗？这太贵了……”
“你懂什么！”
江卫国一把将他推开，嗓门更大了，“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我这辈子没享过福，现在有钱了，买块金表怎么了？”
他这番粗俗却又无比真实的宣言，让周围的看客们都露出了或鄙夷或羡慕的神情。
这绝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北方佬，而且，是个有钱的傻子。
最终，在没有金表的情况下，江卫国“退而求其次”，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直接从兜里掏出一大叠崭新的“大团结”，数都不数就拍在柜台上，买下了那块最贵的“梅花”表，连票都没要。
那叠钱的厚度，让售货员的眼睛都直了。
他得意洋洋地戴上手表，在灯光下晃了又晃，然后领着“痛心疾首”的路承舟和面无表情的孟山，在一众复杂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当他们走出百货大楼，重新回到灼热的阳光下时，江卫国脸上的张扬与虚浮瞬间褪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
他抬起手，看了看腕上那块崭新的手表，指针正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路工，你看。”
他淡淡地说道，“这出戏的开场锣鼓，咱们敲得够响吗？”
路承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撼。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块价值一百二十元的手表，根本不是商品。
它是鱼饵。
是他们主动抛向黑暗深潭的、一枚闪闪发光、足以引来所有鲨鱼的致命鱼饵。
而现在，水下的那些庞然大物，已经闻到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