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仿佛能将空气都凝结成固体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礼堂。
李建斌。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沾满了血污的锥子,在时隔数月之后,被路承舟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重新从所有人的记忆深处,狠狠地刨了出来。
台下,近百名干部,无论是之前的不屑,还是满腹的牢骚,此刻都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法遏制的战栗。
他们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尤其是那些曾经亲手在那份报告上落下名字的人,他们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路总工……”
工会主席刘建国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强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李建斌同志的事情,厂里不是早就有了定论吗?那是一场……一场意外。”
“意外?”
路承舟重复着这个词,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发深刻。
他没有理会刘建国的辩解,而是将手中的报告,轻轻扬起,让那泛黄的纸页,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在人群中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后勤科长那张胖得流油的脸上。
“后勤科,王胖子。”
被点到名字的胖科长浑身一哆嗦,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来说说,”
路承舟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调查报告上写着,李建斌同志是由于醉酒,才失足坠落。那么,请你告诉我,事发当晚,厂区内外的所有饭馆,有哪一家,卖给他酒了?”
王胖子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他只是奉命盖章签字,谁会去关心一个死人到底在哪喝了酒!
“我……我不知道……”
他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不知道?”
路承舟的音调没有丝毫变化,却让王胖子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你是后勤科长,负责全厂的物资采买与供应。李建斌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工资微薄,平日里更是节俭度日,他有钱去外面下馆子吗?厂里的小食堂,当天晚上的菜单里,有酒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拳,狠狠砸在王胖子的心口。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绝望地望向工会主席刘建国。
刘建国脸色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路承舟的攻势会如此刁钻,不直接拿出证据,而是从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入手,一刀一刀地凌迟他们的谎言!
“够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试图用咆哮来掩盖内心的恐慌,“路承舟!你这根本就不是开会,是私设公堂!你有什么资格,来质疑厂党委和工会共同出具的调查报告?这是污蔑!是动摇人心!”
他声色俱厉,试图煽动起其他干部的对立情绪。
然而,路承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刘主席,不要着急。”
他慢条斯理地将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那张盖满了红色印章的审批单,赫然在列,“既然你提到了调查报告,那我们就来好好谈谈这份报告。”
他的手指,在那张纸上轻轻一点,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生产科主任,李胜利!”
人群中,一个瘦高的中年人身体猛地一僵。
“报告上说,李建斌同志是因为违规操作,擅自登上正在检修的三号高炉平台。你是生产科主任,你告诉我,那天,三号高炉的检修任务,是谁安排的?检修申请单在哪里?负责现场安全的又是谁?”
李胜利的脸色,比王胖子更加难看。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那天,三号高炉根本就没有任何检修计划!
“说不出来?”
路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那我替你说。”
“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检修任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炸响的一声惊雷,震得整个礼堂嗡嗡作响!
“三号高炉炉体有严重的‘钢铁之癌’,这件事,你们在座的所有生产口的领导,心知肚明!李建斌,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并且准备向上级举报,才会被人灭口!”
“而你们!”
路承舟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手中的报告被他狠狠地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你们这群尸位素餐的蛀虫!为了掩盖真相,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竟然联起手来,伪造证据,颠倒黑白,将一个为工厂尽忠职守的好同志,污蔑成一个酒后失足的醉鬼!”
“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最后的质问,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整个礼堂,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这番石破天惊的指控给扼住了。
坐在第一排的赵立本,早已是老泪纵横,他用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丁建中宗师则缓缓闭上了眼睛,干瘦的脸上,流淌着无声的悲愤。
“你……你血口喷人!”
刘建国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指着路承舟,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得尖利扭曲,“证据!你说的这一切,证据在哪里!没有证据,你这就是诽谤!”
“证据?”
路承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怜悯。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身,对着身后的江卫国,轻轻点了点头。
江卫国会意,他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到舞台侧面,拉开了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巨大幕布。
幕布之后,是一台老式的幻灯片投影仪。
随着江卫国熟练地操作,一道光束打在了舞台中央洁白的墙壁上。
下一秒,一张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清晰无比的照片,悍然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那正是审批单的特写。
上面,每一个鲜红的印章,每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都清晰得如同烙铁烙下的一般,刺眼夺目!
王德发、吴海、刘建国、李胜利、王胖子……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如同一条条罪恶的锁链,将这桩惊天谋杀案,与在场的近三分之一的干部,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刘建国,”
路承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最终审判,“现在,你告诉我,这上面的签名,是不是你亲手所签?”
刘建国呆呆地望着墙上那个被无限放大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签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了。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了椅子上,面如死灰。
路承舟的目光,缓缓移动。
“李胜利,你的呢?”
“王胖子,还有你!”
他的每一次点名,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被点到之人的天灵盖上。
人群,彻底炸了!
那些被点到名字的干部,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
“不是我!是王德发!是王德发逼我签的!”
生产科主任李胜利第一个崩溃了,他猛地站起身,涕泪横流地指着周围的人,疯狂地嘶吼着,“他说这是厂党委的决定,谁不签,就跟李建斌一个下场!我没办法啊!”
他的嘶吼,像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索。
“对!是王德发!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后勤科长王胖子也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哭喊着为自己辩解,“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说是个普通的事故报告,让我盖个章走个流程!”
“还有刘主席!他也知情!报告就是他第一个拿给我看的!”
“放屁!王胖子,你别想把我也拖下水!”
“你当时不也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
猜忌、恐惧、推诿、背叛……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打开,便再也无法关上。
整个礼堂,瞬间变成了一个人性丑恶的斗兽场。
曾经的同僚,此刻为了自保,毫不犹豫地向彼此亮出了最锋利的獠牙,互相撕咬,互相攻讦。
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至此,终于迎来了它最血腥、也最华丽的高潮。
路承舟静静地站在舞台上,冷漠地注视着台下这出荒诞而又真实的人间丑剧。
他的身后,江卫国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
审判,才刚刚开始。
而这座用谎言和罪恶堆砌的腐朽王朝,已经从内部,开始了它无可挽回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