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丞帝三七后,第二日惠帝萧远航就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朝会。
萧远航黄袍加身,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群臣,穿着红红绿绿的官袍,长跪于地,对他俯首臣称。他忽然间有点明白当日他的皇兄为什么要杀伐果断,宁可断了几家的命脉也要稳坐于此了。
“众爱卿请起。”在朝臣山呼万岁后,他平静的抬起手,对着下头的众人做了个起身的姿势。
胡公公守在他身后,高声传达着他的旨意。
众臣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萧远航眸子往下看,就看到乔守成站在群臣之间,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官袍,面色平静。
感受到皇帝盯着自己的目光,一惯挂着笑脸的乔王爷冲着新帝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只是单纯的一个微笑。
萧远航眸子眯了眯,到底是在丞帝翻云覆雨的杀伐下头还能保住性命的人,果然非同凡响。遂点名道:“乔王爷,难得见爱卿上殿一会啊。”
乔守成微笑着颔首,“回圣上的话,臣平日里放荡形骸惯了,今日圣上召见,自然不敢推脱。”
萧远航点到即止,停下了话头。
乔松玉站在群臣之前,冷冷的看了乔守成一眼,那狐狸般的乔王爷看了乔松玉一眼,眼角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其后,礼官上前唱了些祝词,按照流程走了一遍礼仪,朝会就散了。
乔松玉和姚元白并肩往宫门口走。在经过一排汉白玉雕柱的时候,乔守成从身后赶了上来,拍了拍乔松玉的肩头:“松玉,多日不见,可有想念父王?”
乔松玉眸子凝了凝,停住了脚。“这是何意?”
“无事,就是多日不见,父王有些想你。”乔守成面上尤带着笑意。
“乔王爷,若是无事,你可以先行一步。我和元白走的慢,就不耽搁您时间了。”乔松玉冷冷的抖掉肩头的那只手。
乔守成眯着眼,看看天上高升的日头,“怎么,今日连父王都不叫了?”
“戏演的再多,假的也成不了真,对吗?”姚元白站在乔松玉身边,淡淡的开口,“王爷,还望你给自己留一分颜面,否则以宋玉的脾气,闹起来,怕是谁都不好收场。”
乔守成没想到姚元白会主动开口,他今日就是想来找乔松玉的晦气。如今萧丞帝殡天,萧惠帝第一次举行重大的朝会,若是乔松玉今日闹起来,就不会有任何人来给他打圆场,遂出口挑衅。
“是啊,乔王爷。”乔松玉原本被他说得脸色微变,听到姚元白的话,也按耐住了,“有些戏,演了也没人愿意看,不如就此谢幕算了。”
乔守成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摸摸自己的鼻子,“松玉,本王好歹拿你当成自己的儿子,疼了二十一年。你如今翅膀硬了,本王还真是有些舍不得。”说着,看着乔松玉的眉眼。
他个子没有乔松玉高,微微仰视着自己曾经当做嫡子疼爱的儿子。阳光下,乔松玉的眉眼像极了萧丞帝年轻的时候。乔守成看着看着,恼羞成怒。“吃了我乔家二十多年的饭,居然长成了那个早死鬼的样子。真是可笑。”
乔松玉不着痕迹的低头瞅了他一眼。带着一丝厌恶。“不要在这里跟我掰扯父子情份,你我的情分早在当日你将那支人参送到我府上来,就已经断的干干净净。你走吧,我不想再和你浪费口舌。”
“你也不必嫌弃我。”乔守成迈开步子,绕过乔松玉和姚元白,迎着扑面而来的日光走去。“这也许是你见我的最后一面,从此啊,我乔王府要从这邺城除名咯。”
姚元白和乔松玉对视一眼,在宽大的广袖遮掩下,双双握紧了彼此的手。
“你说,圣上会动他吗?”姚元白低声问。
乔松玉点点头,“会的。只是前阵子,圣上方才上位,先帝尸骨未寒,很多事情不好立刻清扫。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成王败寇,自然要付出代价。”
姚元白叹息一声,“没先到明哲保身一辈子,终究还是棋错一着。”
乔松玉牵着他,慢慢往外头走,“他向往着那个不属于他的位置,自然就要做好一朝梦醒,从高处跌落的准备。否则,人人都能觊觎,就不是天下最难走的路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姚元白和乔松玉就被隔壁府里震天的哭嚎声所惊醒。
姚元白伸手攀着乔松玉的衣襟,目中露出些许惊惶,“怎么了?”
这种哭嚎声,对姚元白来说,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当年姚家败落,他就在这个小院里被押走。如今,他躺在这个院子里,又听到了在他梦中千折百回出现的号哭之声,他心头抖得厉害。
乔松玉看出他的惶恐,将他抱在怀里,轻柔的吻他的额头。“没事,咱们起来看看。”
姚元白摇着头,眼睛痛苦的闭了起来,“我不敢。”
“别怕。”乔松玉拍着他的背,“你若是担心,我出去看看,一会儿来告诉你情况。”
“不!”姚元白猛地攥住乔松玉衣襟,“别去,陪着我。”
乔松玉看他这样,心疼的厉害。冲外头喊道:“纪明!”
门扉上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世子,我在。”
“什么声音?”乔松玉问。
外头纪明声音镇定,“是隔壁王府被抄家了。几房姨娘和丫头哭的厉害。”
“好,知道了。”乔松玉贴着姚元白耳边,低声安慰,“好了,你听到了,没事了,是隔壁。”
姚元白这才惊魂甫定,点点头。眼神中惶恐之情消退下去,他疲惫的叹了口气。“我真的无法忘记当年的事情,如今在熟悉的地方听到熟悉的声音,就抖得厉害。”
他的手指尖确实还在颤抖,被乔松玉包裹进手心,放在唇边轻吻。“没事了,有我在,一切都没事。”
姚元白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整个人埋进乔松玉的怀里。
等到他们起床,隔壁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整个乔王府寂寥的就像不曾住过人。姚元白望着院墙那边空落落的王府,低声道:“这就是所谓的人走茶凉吧。松玉,当年我姚府是不是也是这般寂寥颓唐?”
乔松玉点点头,“少年时,我心悦你,总喜欢透过这高墙看姚府里的灯火。仿佛看到这等会,就能感受到你的温暖。可是后来,你们府里突然间再也没亮过灯。你在大理寺牢里那段日子,母妃故去,我每日都盯着高墙,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冷。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求丞帝将这宅子赐给我。每夜,府里都灯火通明。”乔松玉陷入回忆中,低声呢喃道,“可是亮了那么久的灯,还是半丝暖意都感觉不到。后来你回来,我才知道,有你的地方,灯火才是热的。”
姚元白靠着乔松玉,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好了,别说了。再说我心都碎了。”
“那我给你黏黏。”乔松玉凑了过来,深深吻住他,带着一些偏执的深情,将姚元白吻得整个人都软在他怀里。
时间到了傍晚,乔松玉和姚元白坐在厅里,听探子的回报。
“回世子,姚公子。乔王府是被圣上一锅端了。”探子穿着一声短打,跪在地上。
乔松玉挑挑眉,“我自是知道是今上做的,否则谁还能有这么大手笔。只是为何?”
探子斟酌了下语句,道:“因为先帝遇刺一事。”
乔松玉和姚元白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件事居然和那事还有关联,他们都没想到。“哦?”
“世子不知可还记得,大皇子身边的媚儿姑娘。那个女子原先是一间华楼里头的花姐儿,后来遇到贵人,送进了宫。而那贵人就是乔王爷。”探子语气平淡的说,他与这些事情并无瓜葛,只是去探听消息。“而媚儿则是乔王爷的亲生女儿。”
这下乔松玉和姚元白都震惊了。若媚儿是乔王爷的女儿,怎么说也得是个高门贵女,怎么就在馆子里做了花姐。
那探子看出他们的震惊,解释道:“她是乔王爷年轻时候宿柳眠花留在一个花魁腹中的种,只是当年那花魁是个有骨气的女子,乔王爷对她始乱终弃,她就始终不肯向乔王爷低头,自己偷偷生下了这个女儿。结果大出血死了,就没人知道这姑娘的生世。被她母亲投身的馆子里老鸨收养。一直到了去年,乔王爷一次去馆子里,看到她,又看到当年他留给她母亲的一枚玉佩信物,才起了疑心。找了太医滴血认亲后,才认了回来。”
“这乔守成,一辈子辜负了多少女子。”乔松玉咬着牙,恨道。
姚元白拍拍他的手,示意探子继续往下说。
“媚儿姑娘及鬓时候就开始接客,自然不可能收回乔王府。于是乔王爷就想着办法,将她送进宫去,没想到被大皇子看上了,养在身边。”
探子继续道:“后来,据当日的宫人所说,大皇子突然发飙,乃是媚儿姑娘得罪了先帝,先帝要处罚他们。而致死先帝的金簪,就是媚儿姑娘塞到大皇子手里的。这一切都是媚儿贴身侍女供述出来的,并且拿出了不少当日乔王爷和媚儿姑娘互通有无的书信。所以,今上大怒,今早就将乔王爷关进了死牢,不日问斩。而乔王府其他人,则发配的发配,处置的处置。”
乔松玉怎么也没料到乔守成会是这么个结局。
探子汇报完,就下去了。
乔松玉在黄昏中看着姚元白,“你说,真是乔守成指使媚儿的么?”
姚元白皱了皱眉,“我觉得,大概率是她自己做主的吧。”
“我想也是。这也许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对乔守成最大的报复了。”乔松玉叹息了一声,“他害了她和她母亲一生,最后,她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将他拉下去。否则,如果真是一心一意的为乔守成做事,她又怎么会将那些书信留给自己的婢女呢。”
暮色四合,乔松玉和姚元白对视了一眼,眼光中流动的是心照不宣的唏嘘。是为了那个身不由己的女子,也是为了那个一身傲骨的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