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皇帝下朝后正要往未央宫去，在御湖里看见一个女子坐在小舟上摘莲蓬。
那女子背影单薄，动作有些不稳，小舟在她身下晃晃悠悠。
皇帝来了兴趣，脚步一转就往御湖边去。
走进了，便听到小舟上的交谈声。
“娘娘，够了吧，也不少了。”
“本宫要多摘一些，熬莲子羹给皇上喝！”
“可熬莲子羹也要不了这么多莲子啊娘娘。”
“本宫从前只知道吃，没做过这些，只怕不能一次成，要多费些事。”
正说着，殷贵妃伸手去够远处的莲蓬，因为身体探得太出去，重心不稳，差点压翻了小舟。
皇帝忍不住惊呼出声。
“阿黎小心！”
幸而白嬷嬷矫健，一把搂住殷贵妃，将她抱回来。见皇帝着急，安公公对跟着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两人跳下御湖，一左一右扶住殷贵妃的小舟，一路推着到了岸边。
殷贵妃上岸，皇帝伸出手去，将殷贵妃拉到自己身边。
看到殷贵妃憔悴的面容，忍不住一惊。
“爱妃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殷贵妃柳眉微蹙，跪到皇帝脚边。
“臣妾仪容不修，惊扰了圣驾，请皇上责罚。”
皇帝伸手将她拉起来，伸手帮她抚平蹙起的眉头。
“谁还没个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朕如何能怪你。对了，朕方才听你和白嬷嬷说要采莲子给朕做莲子羹，爱妃怎么想起要洗手做羹汤了？”
殷贵妃低着头，眉头面带愁容。
“先前是臣妾不好，仗着皇上宠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今日亲自动手采过莲子，才知道采莲人的不易。”
殷贵妃说着，从一旁的篮子里挑了两支莲蓬捧在怀里。
“这是今秋的第一拢莲蓬，臣妾想给皇上吃上最好的。这几日天气一直不好，臣妾虽有心，却无力，难得今日放了晴，秋老虎又灼人得很，臣妾便想给皇上做碗莲子羹去去火。可是臣妾笨得很，采个莲子都不做好，还要劳烦皇上来救臣妾。”
皇帝心口一热，拉着殷贵妃往长乐宫去。
“你无需为朕做什么，这些事交给宫人们去做就是了。”
“不，臣妾一定要亲力亲为。先前皇上有崔美人照顾，臣妾只需要远远的看着就知足了，可如今崔美人有了身孕，也不方便再伺候皇上。臣妾便想为皇上尽一尽绵薄之力。”
皇帝心下感动，又将人拉得近了些。
“这些日子，朕没来看你，你有没有怨朕？”
“臣妾不会，皇上对臣妾恩深义重，不仅给臣妾富足的生活，还让臣妾感受过一个女人最幸福的事。臣妾只想用自己微薄而短暂的生命来爱皇上，只希望臣妾这点萤火之光，能在日月之辉下有一席之地。”
殷贵妃一席话，叫皇帝心里暖意融融。
殷贵妃只是个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官之女，当年被父亲的上司看中，送进宫参加选秀。凭着过人的美貌成功入选，进宫之后又凭着一身才艺，专宠二十年。全盛之时，也曾手握宫权，挤得皇后没有立锥之地。
可盛极必衰，殷贵妃因为出身低微，没能挤掉傅皇后坐上后位，又渐渐沉迷于权势忽略了皇帝。
平王被贬之后，皇帝有意回避她，又被出身更低，相貌才情更出色的崔美人堵断了她复宠之路。
殷贵妃陪在皇帝身边多年，更能揣摩皇帝的心意，知道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先前为了平王一事，她心怀怨怼，没顾及皇帝的心意。失宠之后，吃了苦，受了气，重新放低身段讨好皇帝，一举重得圣心。
皇帝陪着殷贵妃回了长乐宫，在门口踌躇半天没进门。
他不敢相信，两个月前还满室华彩，富丽堂皇的长乐宫，如今满地凄凉。而殷贵妃，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到底是自己宠了二十年的女人，如今长乐宫受冷遇，无异于打皇帝的脸。
皇帝脸色越来越沉。
“这些狗奴才怎么伺候的？”
白嬷嬷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往皇帝跟前一跪。
“皇上，娘娘快被欺负死了！”
殷贵妃跪在她旁边，对皇帝摇头。
“皇上，臣妾没受苦，白嬷嬷是太在意臣妾，皇上不要信她说的。”
皇帝弯腰将殷贵妃扶起，指了指白嬷嬷。
“你说，你是贵妃身边的老人了，朕相信你说的。”
有皇帝指令，白嬷嬷便开始畅所欲言。
“皇上有所不知，长乐宫原本的奴才都被赶出去了，新来的奴才根本不上心，整日就知道在屋子里躲懒，不知道娘娘是主子，还是她们是主子。”
殷贵妃从皇帝的怀里抬起头来，眼里含泪。
“皇上，你不要信她的，那些奴才是因为犯了错才被赶出去的，皇后娘娘也是职责所在。”
殷贵妃的话说一半留一半，不仅没替皇后解释到什么，反而给皇后抹了一身泥。
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即便当日皇后确实拿到长乐宫下人偷盗的证据，他也会怀疑是不是皇后故意栽赃。
殷贵妃说完，不给白嬷嬷再说话的机会，拉着皇帝进了内室。
内室里，更是朴素。
原本平王去封地的时候，皇后就将能给的细软都给他带上了，之后几个月，为了度日，将能卖的都卖了。就连床幔都被洗的退了色。
妆台上，只有几盒积着灰的脂粉静静的摆在那里，钗环珠宝一样都没有。
皇帝狐疑的看向殷贵妃，见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素银簪子挽着。压襟的络子上并不见玉佩的影子，脖子上，手腕上看不见半点首饰的影子。
皇帝忍不住蹙眉，殷贵妃往他身前一跪。
“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皇帝往椅子上一靠，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
“臣妾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些，将皇上赏的珠宝首饰全换了银子，御赐之物丢失损毁都是死罪，臣妾明知故犯，更是罪无可恕。皇上便处死臣妾，以正法纪！”
皇帝也不叫她起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每一下都像敲在殷贵妃的心上。殷贵妃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就在此时，白嬷嬷冲到殷贵妃身后跪下。
“皇后，这不是娘娘的错，那些东西都是皇上赏的，是娘娘最珍视的东西。卖掉的时候娘娘不知道有多心痛，可若是不卖，娘娘只怕早就病死在床上，是老奴自作主张，娘娘是后知后觉。皇上要罚就罚老奴吧！”
皇帝看了跪在脚下互相袒护的主仆两一眼，淡淡的开口。
“既然如此，朕便如你所愿，罚你吧！”
殷贵妃睁大了眼，想要把白嬷嬷护在身后，低低的叫了一声：“皇上……”
皇帝冷着脸，说完了余下的话。
“白嬷嬷私自倒卖御赐之物，本是死罪，可念在你一心护住的份上，将功折罪，朕便罚你两个月月银，以示惩戒！”
只是罚两个月的月钱，已经算是既往不咎了，白嬷嬷不住的给皇帝磕头。
“多谢皇上隆恩，多谢皇上隆恩。”
殷贵妃呆呆的看着皇帝，眼泪后知后觉的滚落下来。皇帝伸手替她拭泪，将来拉到身边。开口唤人来替殷贵妃整理仪容。
待洗去脸上的粉，皇帝亲眼看到殷贵妃眼底的淤青，更是心疼不已。
“是朕疏忽了你，叫你受苦了！”
殷贵妃往皇帝怀里一靠，笑着摇头。
“臣妾不苦，臣妾一点都不苦。”
皇帝心头一热，将人打横抱起，放到chuang上。
白嬷嬷悄悄退了出去，吩咐人去烧热水。半个时辰之后，屋里叫了热水。
出来之后，皇帝神色舒缓，殷贵妃面露娇羞。
两人之间的相处也自然了许多，殷贵妃亲自伺候皇帝沐浴。
收拾一通之后，皇帝开口唤来安公公。
“将长乐宫这些玩忽职守的奴才全送往掖庭去，重新挑人来伺候。还有，你看长乐宫中缺什么，全都补上吧！”
吩咐完这些，殷贵妃满眼含羞的瞥了皇帝一眼。
“皇上饿了吧，要不要让人传膳！”
说到传膳，皇帝突然想起自己答应了崔美人要去陪她用午膳。可眼下，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想必崔美人已经用过了吧！
皇帝便坐着不起身，算是默许了殷贵妃的请求。
这一顿饭，皇帝吃得心情不佳。
因为御膳房送来的，都是些次菜。
倒不是御膳房敢怠慢他，而是在他进长乐宫之前，今日的午膳就已经送到了。就算之后听到皇帝去了长乐宫的消息，想要补救也再来不及。
谁都没想过殷贵妃会触底反弹，突然就复宠了。
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殷贵妃复宠的消息传遍六宫。
未央宫里，崔美人对着一桌子冷了饭菜发呆。
丁香和丹砂护相换了一个眼色，由丹砂开口道。
“美人先吃吧，听说皇上去了长乐宫，今日只怕不会过来了！”
崔美人被丹砂的声音唤回，轻轻的摇摇头。
“我没有胃口。”
丹砂忍不住叹气。
“美人入宫时日尚浅或许不知，奴婢进宫也有些年头了，从前贵妃盛宠的场景也是知道一二的。皇上既去了长乐宫，往后不来未央宫的日子恐怕不会少，美人莫为此熬坏了身子，您不吃，肚子里的小皇子还要吃呢！”
丹砂的话算是善意提醒，崔美人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略点点头算是回应。
“自我进宫那日起，我便清楚的明白，皇上是一国之君，不仅要平衡前朝还要平衡后宫。皇上能来是我的荣幸，可若皇上不来，我也不会强求。”
“那美人就吃点吧！”
崔美人依旧摇头。
不是她不饿，实在是饭菜都是依着皇帝的喜好来的，她其实吃不惯，以前为了讨好皇帝兴许能忍，可如今有了身孕，嘴越发刁了，便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丹砂，我想吃甜的！”
丁香收到丹砂的眼神，立马下去准备。
“奴婢给美人做，未央宫本就是有小厨房的，美人有孕之后，皇上特意让人开了炉灶，今日正好用上。”
崔美人对二人扬唇，看起来极易满足。
甜点下口，才让她清醒过来，看清自己的身份。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自愿进宫的，对皇帝也算不上亲近依赖，对待宠爱也都是有就接受，没有就不去争。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直到她有孕之时。皇帝全心全意替她打算，晋了位分，替她处理了别人的眼线，还允许她培养自己的心腹。
这一切，都让她动摇。她几乎就为此失了心。
可今日皇帝去了长乐宫，宠爱了另一个女人，她才陡然清醒。
皇帝到底是皇帝，他有整个后宫，不是只有她一人，她对皇帝而言，只是满宫嫔妃里稍微投趣的一个罢了。本质上并没有多少特别。
而这后宫的每个女人，都没有自己。
她们为了皇帝的宠爱，为了能让皇帝多看一眼，能使尽浑身解数。像一群傻子。
崔美人是在底层挣扎过的，世事看得通透，并不会因为情感自缚，看清了皇帝宠爱的本质，也明白没有宠爱无法在宫中立足。
她往后可能会争宠，却不会爱上皇帝。
这满桌的菜不动，不仅是因为不合胃口，也是想换皇帝的两分愧疚，以保证自己在殷贵妃复宠以后不零落成泥，被人践踏。
皇帝在长乐宫用了午饭之后，借口去批折子，出了长乐宫的大门又拐去了未央宫。
正好看到崔美人对着一桌子冷掉的饭菜发愣，不禁有些心虚。
“爱妃怎么没用午饭？”
崔美人看向皇帝，尽力表现出得体大方的样子，可眉间还是不免透露出几分委屈。
“皇上您失言了，您说要来陪臣妾用午膳的……”
皇帝看着崔美人稚嫩的脸，想到如今她也才二十不到，难免娇气一点，何况自己确实答应了要陪她用午膳，却临时去了长乐宫，也没派人捎个话，也难怪她生气。
“是朕疏忽了，那今日晚上朕来陪你！”
崔美人嘟着嘴。
“不要。”
皇帝眉头一蹙。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