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革红刨了自己家的祖坟。
直到天色全黑下来。
丁革红奋力一拉,最后一具棺椁,被他从黄土堆里,拉了出来。
刘洋想上前去帮忙,却被老村长拦住。
众人就这样眼巴巴的看着。
整整一个小时。
最后,丁革红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满脸的黄泥,他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就这样,仰面朝天的躺在黄土堆上,喘着粗气。
仿佛,只有这喘气声,才能证明,他还活着,和棺材那死一般的沉寂,不一样。
“我刨了。”
丁革红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是村支书,我带了头。”
“我不说大话了。”
“我不愧对先人,我做了自己的本分。”
丁革红竭力从地上爬着,坐起来,看着眼前注视着自己的数百人。
“为了子孙后代,你们,也该做点什么。”
“我丁革红,即便明天就死了,我也火葬,绝不占着子孙的活路。”
丁革红朝一旁的已经看呆的警察,“警察同志,我丁革红,一个吐沫一个钉,你们给我做个人证。”
两名警察,此刻,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双双一个立正,对丁革红一个标准的军礼,“丁革红同志,我们为你作证!”
“丁歪嘴!”
二赖子见状,指了指丁革红,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随着二赖子的离开,紧接着,又有村民,陆陆续续的走开了,最后,整个东山,就剩下丁革红和刘洋,老村长几个人。
丁革红支撑着锄头,爬了起来,将一脚深一脚浅,满身都是狼狈的,走到老村长跟前,将他的锄头递了上去。
“老村长,你拿好了。”
“大来,扶你爸回吧!”
“歪嘴,你这是何苦啊!”老村长此刻,终于绷不住了,握着那沾满了汗水、泪水、黄土的锄头,蹲下来,抱着头,痛哭起来。
人活一世,怎么就这么难。
要做这么多违心的事情,甚至,是自己捅自己的刀子的事情。
可是,没办法,痛,才能让自己清醒,痛,才能解决问题,痛,才能让自己和周围的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是夜,丁革红不肯回家,就在东山的坟头上,睡了一夜。
大来和刘洋,怕他做傻事,一直暗中盯着他,等他睡了,再给盖了被子。
翌日,丁革红将自己家的水缸抬了来,将先人的遗骸,尽数捡了进去,抬回了家,而那些黄土和棺木,皆是付之一炬。
熊熊烈火,发出刺鼻的气味,直到一切化作了灰烬,丁革红才悻悻的下了山。
丁革红只觉得,那把火,烧掉了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他说不出来。
一个大活人,一水缸子白骨,就这样,呆在一个屋子里。
丁革红抽着烟,瞅着近在咫尺的东西。
刘洋为丁革红送饭,也是不敢靠近,都是避着走。
她活了这二十五年,若不是到了这老虎村,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这些天,所有的吃惊的事情,都让她遇到了。
父亲曾说,从政,并不是只有一腔热血就可以的。
刘洋以前,不以为然,现在,她却有些茫然。
“丁支书,这些……您怎么打算的?”
丁革红拨着碗里的菜团子,摇了摇头。
“啊?”
“您没想好,您就……”
刘洋那句“刨了祖坟”硬是没说出口。
这不是给人心窝里插刀子么!
正说着,忽然,丁革红的老年手机响了起来。
丁革红掏出来。
磨花了的屏幕,磨得只剩半个数字的键盘,那是丁革红花了两百块,买的不知道几手的了。
他觉得,能通个消息,就是手机的作用。
他曾经为着丁小强买新手机打游戏追着他满村子轮扁担。
“丁支书!丁支书!”丁革红看着手机发呆,想起了儿子。
刘洋见他迟迟不接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陌生的号码,丁革红皱眉,试探着接通了。
“喂,是丁革红同志么?”
“啊,是,是我。”丁革红接电话,都保持着农民的怯懦。
“我是周永新!”电话那头,铿锵有力。
“周永新?”丁革红还没反应过来。
“是周镇长!”
老年机的好处,村头接电话,村尾都能听清楚。
刘洋激动的拉住丁革红,丁革红这才恍然,赶忙双手扶着手机,再次开口。
“周……周镇长,我是丁革红,我是丁革红啊!”
“老丁啊,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这次,你牺牲真的太大了。”
“没……没什么……”丁革红激动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那样做,也不是想领导来慰问表扬他的。
“这样,今天我打电话给你,是有个好消息的。”
“我联系了市殡葬处的同志,又和市领导汇报了这件事。”
“市领导这次给我们老虎村开了绿灯啊!”
“凡事在一个月内,主动去火化先人的,市殡仪馆一律免费给处理。”
“真的?”丁革红激动的一下子从床上光着脚,跳到地上。
“嗨,我周永新说的话,还能骗你么!”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丁革红高兴的有些语无伦次。
“老丁,别太激动,还有更好的事情呢!”
丁革红一愣,和刘洋一个对视。
“啥?”
“我联系了市一级的公墓,确实价格不能擅自改动,都是物价局定的。”
“后来我想着,市级别的不行,那其他的呢!”
“你猜怎么着,我问了一圈,原来,建山县的公墓,刚成立,很多空位置,不是寸土寸金啊,而且,离我们老虎村也不是太远,只有十几公里吧,关键是,价格合适啊。”
“如果我们老虎村的先人,一起搬过去,人家还能给个团购打折的价格。”
“一万二一个。这可连市级的三分之一都没有。”
“哎,告诉你这可是黄副市长,为你争取来的低廉价格!”
“老丁,你说,这是好事吧?”
丁革红听着周永新在电话里的诉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他刨祖坟时,没有落下来的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下来,甚至,嘤嘤哭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老丁?!喂?”
刘洋接过了丁革红的电话,丁革红独自一个人,扶着那满缸的白骨,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