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县九月里的清晨时分，闹钟还未响彻静谧时光，五点四十分悄然划破夜色帷幕。天空深蓝渐被浅灰渲染，一切都显得安静又新鲜。
女生宿舍308室内，那铁架床随着细微动作发出不易察觉噪音。一阵小心翼翼动作从床上传来，只见唐琬璃慢慢摸索下床，她赤脚踏进铺满冰冷触感水磨石地面，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没睡醒惺忪一扫而空。屋子里混合着困倦和六神花露水特有香气，这种熟悉味道让人觉得安心又稍显恍惚。唐琬璃蹑手蹑脚靠近墙边洗手台，然后伸手拧动略显生涩水龙头，把双掌合成碗状舀起冰凉自来水狠狠扑向面颊。镜中映出那张带些稚嫩面庞，湿润刘海紧贴额头。
虽然熬夜留下浮肿痕迹，可她那双眸子却依然澄澈明亮，是那种仿佛被山泉冲刷过青石般干净光彩。
“琬璃，几点了？”上铺庄慧婷翻身时语气带着睡意又有些迷糊，这种氛围仿佛整个房间都还沉浸在清晨懒散安静之中。
“还早，你再眯五分钟。”唐琬璃轻声回应，她用毛巾擦过脸后迅速刷牙，嘴角积累起来的是洁白泡沫，镜中的自己也变得朦胧，看上去好像隔着一层轻纱般不真切。
窗外传来男生宿舍那端断断续续热闹与脸盆碰撞混合出的动静，让人觉得整个校园就像正在慢慢启动的大机器一样，每个细节都是它苏醒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六点整时起床铃毫无预兆骤然响彻，如同猛然泼下一桶冰水将夜晚最后残留安静全部驱赶干净，仅仅几秒钟走廊内便弥漫起各种各样嘈杂热烈：有人急匆匆奔跑，有人焦急喊叫，还有金属器皿剧烈碰撞，每一样声音都编织进清晨特有混乱乐章。唐琬璃已经整理妥当，对着镜子将黑发扎成利落马尾辫，为新一天做好准备。“快快快！慧婷！夏芳！再不走早读要迟到了！”
说话间，她不停催促正四处找袜子的庄慧婷以及努力按平刘海碎发却总是失败反复看镜子的夏芳，并且一边把英语课本、单词笔记塞进泛白帆布包，让所有动作流畅连贯没有半分拖沓。
六点二十分，高一（3）班教室内已经没有空座位，每个人都早早来到这里准备开始一天学习。
吊扇继续不停旋转，不过房间里的粉笔灰和昨晚留下闷热还是让空气显得浑浊沉重。
今天早晨要进行的是英语早读，由课代表在讲台上带大家朗读刚学的新课文，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响亮，却还听出稚嫩。
下面同学们一起跟随他大声朗诵，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非常嘈杂，让人感觉大家都很疲惫。
唐琬璃端正坐好，她张合嘴唇，一直认真配合老师节奏大声朗诵。
晨光顺着有些脏污玻璃窗慢慢洒进来，把她摊开的书本照亮，也让那些难懂英文句子和密集中文注释变得格外清楚明白。
她全神贯注盯着书页，并且手指不断沿着每一行字缓慢移动，好像想把它们牢牢记住，有时候遇到生词或者不常见表达，她就会轻轻皱一下眉头并默默记下来。这时教室后门忽然打开一道小缝，一位留短发、神情严肃中年女老师把头伸进来，她就是年级主任丽姐，同学们原本嘈杂声音一下子变得更为响亮而统一，每个人都更加用力表现自己，唐琬璃也条件反射般挺直腰板提高音量，这位老师仔细扫视全班确保没人偷懒或者犯困之后，对大家表现露出满意神色，然后安静离开，当门重新关上那种紧绷氛围才稍微放松一些，同学们语音恢复正常，还能听见有人偷偷松口气发出轻微叹息，这样空间又恢复到最初状态，这天清晨就在这样有序紧张气氛中继续推进。
早读结束铃声响起时，那种压抑气氛仿佛一下子消散无踪，教室瞬间变得活跃起来，各种椅子拖动、书本合上以及学生们兴奋交谈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好像为新一天拉开序幕一样。
唐琬璃刚刚收好英语书，她准备拿出第一节要用到物理课本，却突然感觉后背被什么软软地碰了一下。
她转头望去，只见同桌夏芳正冲她眨着眼睛，那只修长骨节清晰手中捏着一团小巧纸球递了过来。
唐琬璃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她默默接过那张揉成一团纸条并指尖感受到来自夏芳冰凉体温，然后将那皱巴巴白纸慢慢摊平，只见上头用圆润可爱的字迹写着：“物理课救命！昨天作业最后一道大题你做了吗？求过程！江湖救急！！”旁边还画了个双手合十作揖的小人，看起来格外俏皮可爱。
唐琬璃嘴角扬起淡淡笑意，从厚厚练习册找到相关那页，用最快速度把详细解题步骤工整写在纸条背面，再细致叠好并趁老师还未进门便悄悄送还给夏芳，这些动作流畅自然，一切都显得那么默契而娴熟，让人忍不住想起那个独属于学生时代的小秘密世界。
纸团刚递过去没多久的时候，其实坐在前排位置上的庄慧婷突然很快地转过身来，她用一本摊开的英语书遮挡了一下视线，同时另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把另外一个叠成方块的小纸片放到了唐琬璃面前正打开着的一本物理书上。
“喏，这个给你。”庄慧婷边说边眨了眨眼睛，还带有一种调皮捉弄人的微笑，然后就立刻转身回去了。
唐琬璃拆开这张纸条，看见上面的字写得潦草奔放，看起来非常随意，上面写道：“紧急消息！隔壁班体育委员吴勇豪昨天晚自习结束以后，在学校小卖部门口公开表示，他要亲自把一封准备已久写满真心话的话交到高一（3）班唐琬璃同学手上，请本人提前准备好接受或者销毁处理！顺便备注一下：如果愿意，请放学后在小卖部买支冰棍作为谢礼！”最后还画了一个不太工整的小笑脸作为签名。唐琬璃读完后无奈摇摇头，但嘴角还是露出轻微微笑，因为这一周她已经接到三次差不多意思的小道消息了，每次内容都差不了多少，主角总是那些喜欢恶作剧又爱凑热闹的人，比如吴勇豪和陈文海等人，她其实早已明白这些都是些玩笑居多，要么因为输了打赌，要么就是想看她遇到尴尬时会是什么表情。
所以她并没有太在意，把这张纸揉成团随便丢进那个用了很久颜色已经褪掉一些的小花笔袋侧边夹层里，那里面还塞着以前收到过的一些类似“证据”，以及从家带来的早就被压干变脆的一片栀子花瓣，那花瓣现在基本没什么味道了，只剩下一点点淡淡清香存在而已。
她低头整理笔袋内铅笔时, 指尖碰触到那块干掉花瓣, 她整个人显得格外安静, 目光也变得平和下来，就像秋天没有风浪湖水一样宁静。
这些青春期因为荷尔蒙而产生出来、带着几分玩笑意味的小心思和躁动，在她内心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她始终明白自己正走在一条非常狭窄的小路之上，这条路尽头只有县城每年少得可怜的一两个重点大学名额，也承载着父母辛勤劳作后那双满是汗水和殷切希望看向自己的眼睛。那些若有若无、模糊不清的小好感，其实只是她奔跑在人生这一段长长赛道时偶然遇见、不值得多留恋的一处风景罢了。
物理课让人犯困这种现象还是没有丝毫变化，那台悬挂在头顶上的老旧吊扇依然软弱无力地转动着，黑板上的粉笔则不停发出单调刺耳“吱嘎”响声，物理老师那毫无起伏情绪的话语变成了一床厚重棉被一样，让整个教室里所有人的神经都难以舒展，只剩下阳光洒落课桌时流转跳跃的小亮斑，还能勉强让人感觉到些许活泼气息。
唐琬璃拼命提起精神，一遍又一遍想要抓住老师嘴里讲述那些有关力或者加速度等晦涩难懂知识，但奈何沉重睡意压得眼皮像挂了铅块一般，每一个公式里的字母仿佛突然开始跳舞、轮廓也逐渐模糊，于是她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希望这样能够赶走席卷全身倦意。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讲台上的物理老师似乎终于发现大家整体都有些昏昏欲睡，于是立刻停下来不再写板书，又扶正鼻梁上一副很厚重眼镜，然后把视线缓慢扫过座位上一双双挣扎抵抗困顿精神恍惚面孔之后，他轻咳两声开口说：“注意一下，都给我精神点，这部分知识真的非常关键！尤其是关于力怎么去分解，如果不会画受力图，到时候考试肯定吃亏。千万别觉得高一就能松懈，高考其实……”
老师的话语仿佛石子落入沉寂池塘，仅仅泛起几圈无力的小波纹，那些浅淡痕迹也很快消失在无边困倦之中。
唐琬璃轻轻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黑板上。午前最后课程结束铃声一下子响彻整个教室，那声音好似吹响了一支冲锋号角，让原本压抑安静气氛突然破裂开来，就像有人点燃了导火索。
老师还未完全离场，同学们已经在短暂刹那间爆发出了自由欢呼，一阵阵桌椅相撞杂音与拉链快速拉合脆响，还有许多双脚急不可待奔出门外，把每一个角落都变得热闹非凡。
唐琬璃正低头整理书本，却被庄慧婷毫无征兆地拍了一下肩膀。“赶紧赶紧啊！琬璃、夏芳，我们动作得麻利些！”庄慧婷笑容灿烂双眸闪亮，她压低嗓音催促道：“趁着大家还没全都过去，现在去食堂窗口肯定不用怎么排，要是慢一步可就要苦等喽！”
“马上来啦！”夏芳手忙脚乱将最后一本厚重教材塞进行李袋。在这片翻腾人海里，三个人灵巧如鱼儿穿梭，与汹涌潮水般同学们一起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口，再浩浩荡荡汇入拥堵走廊直奔食堂。
楼梯拐角处顷刻间堵满蓝白相间制服身影，每个人之间摩肩接踵汗水与饭香交织空气中，还夹杂青春蓬勃朝气，她们你拉我拽彼此照应，在拥挤推搡时一点点向前蠕动，总算艰难地往楼下移动着，不禁带着一点小小期待又忍不住想笑出来。
“听说今天有小炒肉！”夏芳踮起脚尖拼命望向前方。
“真的假的？但愿等到我们还能吃上吧。”庄慧婷接话。
唐琬璃夹在人群中央，小心护住怀里的《倾城之恋》，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要把耳膜震破，她皱起眉头，只希望能快些逃离这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走廊。
总算挤出教学楼门口，中午太阳直接照射下来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在通向食堂那段水泥路上还是满是拥挤的人影。
她们随着队伍慢慢向前移动，这时靠近操场的小径上传来嘈杂嬉笑声，一群穿蓝白校服、个头很高的男生搂肩搭背从旁边经过，他们大大咧咧谈天说笑，很显然毫不在意四周别人的目光。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身材极为高挑、肩膀宽厚、校服袖管随意卷至手肘露出结实小臂的大男孩，他侧脸和朋友交谈，那对浓黑眉毛下藏着明亮双眼，还有一抹调皮带点倔强的笑容。
他抬起手顺势拍了下身边名叫何杰同学后脑勺，这举动既亲热又透出几分不可一世的小霸气。
“你快看呐，有帅哥！”夏芳用胳膊肘碰了碰唐琬璃，把声音压低又偷偷朝那位男生瞄过去，“看到没？那个最高个子的，就是高一七班张乐！他篮球厉害得不得了呢！昨天体育课投篮差点把篮筐都扣坏啦！”
唐琬璃沿着同伴视线望去，她并没有刻意靠近，只是隔着恰到好处距离，将那个男生轮廓清晰侧颜尽收眼底，他鼻梁高挺，下颌线透出一股属于少年独有利落与干净，他正带笑避开何杰假装愤怒挥过来的手，两人追逐打闹间流露出运动少年的敏捷与力量，让人想到午后阳光下舒展身体的小豹一样生机盎然。
唐琬璃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她目光很快从对方身影滑过，没有多做停留，这让她想起早晨庄慧婷递来纸条时写到“吴勇豪情书”这件事，可眼前这个满身野性、带点汗水气息生命力旺盛男孩形象，与那些矫揉造作字句完全搭不上边，所以她更倾向于相信所谓情书不过又是吴勇豪闹着玩的无聊把戏，不如把注意力转移到前方食堂散发出来诱人饭菜香气上，那才是真的让人心动所在。
傍晚时分，天边上一抹橘红和淡紫悄然交织，把整片天空晕染成一幅温柔静谧的大油画，操场上那一排排香樟树伸展着浓密繁盛枝叶，将又长又轻盈影子洒落在跑道之上。悠长铃声从教学楼里缓缓传出，那栋仿佛巨型蜂巢般层层叠叠建筑便在一瞬间喷涌出无数学生，人声鼎沸很快像潮水一样吞没整个校园，让空气也仿佛变得热烈起来。
唐琬璃却没有随人群返回宿舍，她总是悄悄避开拥挤主干道，顺着熟悉小径走向操场背后那片幽静角落。
两侧高大香樟遮蔽着星点路灯，本就微弱光亮被重重绿叶切割得零碎又斑驳，于是脚下出现一团团深浅不一暗影。与外头喧嚣隔绝，这条小路只留下风穿梭树梢时低语般沙沙作响，还有远远篮球场上传来几下跳跃拍球声，以及草丛间偶尔响起的小虫唧唧私语，为夜色增添一点点细碎灵动生气。
她放慢脚步，从校服口袋里取出手机，银色外壳在昏暗灯光中闪烁着微弱光芒，她动作熟练地将耳机插入，然后顺手按下播放键。音乐的前奏轻快跳跃，很快便在空气中荡开，如同一股清凉泉水涌进因炎热而烦躁的耳朵，让人心头也随之泛起一丝清爽。
> 七点我忙着起床刷牙又洗脸
> 没理由穿梭在每个房间
> 才发现记错了时间
> 今天星期天……
轻快旋律飘进耳边，好似悄悄滑过指尖的小电流，在教室静默中一下子把沉闷一扫而空。
唐琬璃紧贴耳机节奏前行，每一步都比上一刻更轻盈，不知不觉间，她整个人都被音乐牵动着摇摆起来。
歌词讲述那个睡眼朦胧、稍显无趣却仍旧渴望捕捉温暖的小幸福早晨，不知为何，与身边这些日子的细碎如出一辙：清晨冰凉刺骨洗脸水、晨读时嘴里打转英文单词、物理课堂苦苦挣扎抗拒困意、课间楼道人潮拥挤推搡、食堂排队耐心等待，以及偷偷传递写满玩笑话题“情书”纸团，全都交织成独属她的一天。
她伴随歌声低低哼唱，也慢慢抬头望向窗外，被夜色包围香樟树投下浓重剪影，上方天空浸润蓝紫幽远，一轮缺月斜挂枝头送来浅浅清辉。
脑海浮现前几天翻看的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故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于战火中彼此试探算计，却始终难逃内心冰冷寂寞，仅剩一点真心也融化不了结局苍凉，她偏爱这种直抵灵魂甚至有些残忍悲剧氛围，因为总觉得人生最深刻记忆往往都是疼痛铸就。
耳机里的这首歌却恰恰相反，用简单勇气唱出如何珍惜每个平凡片段，坚持用微小喜悦冲淡日复一日疲惫，让人在寻常岁月中也能悄然生出坚持和希望。
旋律悄悄溜进了心底，这种感觉安抚了心头所有焦躁，让人觉得温柔又奇妙。
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夜晚带来的微凉空气，那里面藏着青草泥土还有香樟树若有若无辛辣气息。
她忽然觉得，也许快乐其实并不需要什么轰轰烈烈缘由，有时候只要像歌里唱的一样，把窗户打开，让阳光洒进房间，然后随手把那些压在肩膀上的问题与理想暂时搁置一旁，好像就可以真的轻松愉快过上一整天。
这念头虽然单纯得近乎孩子气，却还是让绷紧一整天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不知不觉嘴角扬起一点点笑容。
在树荫碎影摇曳的小径上，她放缓脚步，一边聆听耳机里的旋律，一边任思绪无声流淌。
月光静静落下，把自己细瘦身影拉长缩短，又再拉长，远处高三教室总是亮着灯，如同一道道安静厚重堡垒，那些伏案苦读的人影透过窗口看得分明。
脑海浮现出未来画面，有一个需要无数昼夜拼凑起来且被称作重点大学目标正等在前方，这份快乐在如此具体沉甸甸期待之下，总会显得太短暂太遥不可及。
但耳机里的歌还没停，它还在反复唱“让我世界自由没有界限”，只是现实生活早已被书本试卷分数以及父母殷切盼望牢牢圈定，没有任何缝隙逃脱出去。
一丝极淡又难以捕捉怅惘，就像夜风中悄然飘落樟树叶，无声无息地拂过内心深处，她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手机，冰冷金属外壳正贴着掌心残留体温，那些藏在手机里的歌声成了抵御每天沉重压力的小秘密，让人不禁暗自庆幸学校还没有强制收缴住宿生手机，这样一点点自由都显得珍贵无比。
只是用这些歌声编织起来“快乐一整天”，仿佛是用尽全力才吹起五彩泡泡，可现实空气总让人担忧它会随时破碎，不知道等到更大的压力真的袭来，不知道等到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这种微小又触手可及快乐，还能不能如现在这样给自己力量继续向前？
其实她也没有答案，只是被欢快旋律包裹，被月光与树影轻拥，她愿意让内心相信快乐其实可以很单纯很简单，于是嘴角挂着浅浅笑意、哼唱着熟悉旋律，她迈开步伐朝散发柔和灯光宿舍楼走去，把那些关于未来和脆弱幸福的小小疑惑，全都留在身后安静香樟树影之中，让脚下路变得更加明亮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