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个暗灰色的幽灵,如同一蓬被无形之手撒向深渊的沙砾,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利维坦尸骸那宏伟而死寂的背景之中。
它们分散、隐匿,沿着预设的网格状轨迹,开始对B—7区外围那片广袤的未知领域展开地毯式的渗透。
它们是眼睛。
它们是耳朵。
它们更是赵丰年审计意志的延伸,一张正在缓缓张开、无边无际的感知之网。
赵丰年的思维宫殿,此刻已化作了一座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信息处理中心。
一万个独立的数据流,如同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入,在他的意识海洋中激起层层涟漪。
每一个数据流,都代表着一个“探针”单位的实时见闻。
起初,这些信息是单调而枯燥的。
【坐标G—458,环境协议稳定,无异常能量波动。】
【坐标F—912,检测到微弱的生物质残骸信号,判定为无威胁的自然衰变。】
【坐标H—227,空间曲率正常,背景辐射值在安全范围内。】
成千上万条类似的信息洪流,足以在瞬间冲垮任何一个凡人的心智,甚至让最高效的智能系统都陷入过载的尖啸。
然而对于赵丰年而言,这不过是审计工作开始前的必要流程——盘点资产负债表的冗长附注。
他的思维以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运转着,将这些海量的、无用的背景信息自动归类、过滤、存档,只为在无尽的沙砾中,找出那颗与众不同的黄金。
他很有耐心。
一个优秀的审计官,必须具备猎人般的耐心。
他知道,那个狡猾的“坏账农夫”既然敢将工厂设在那里,就必然做好了万全的隐蔽措施。
对方留下的痕迹,绝对不会像路边的招牌那样显眼,它更可能是一根藏在枯叶堆下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蛛丝。
时间在死寂的航行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清算者”平台早已驶离了B—7区的直接威胁范围,悬停在一处绝对安全的阴影之中,如同一只收敛了所有气息、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蜘蛛。
终于,在持续了数个标准循环周期的枯燥扫描之后,变化出现了。
一个位于B—7区西北方向,距离其核心三千公里之外的“探针”,传回了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读数。
【坐标C—113,检测到周期性协议扰动。扰动幅度:0.001%。波动频率:极低。】
这个读数太微弱了。
它就像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一滴雨水落入所产生的涟漪。
任何常规的扫描系统,都会自动将其归为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但赵丰年的幽蓝之眼,却在那一瞬间猛地聚焦。
噪音?
不。
在一个封闭的、能量趋于稳定的系统之内,任何具备“周期性”的波动,都不可能是纯粹的自然现象。
周期性,本身就意味着一种秩序,一种……
人为的逻辑。
“C—113区,所有邻近单位,立刻向该坐标靠拢。”
赵丰年的意志如同一道无声的命令,瞬间下达,“收缩包围圈,将扫描精度提升至极限。我要一份该区域的协议拓扑结构图。”
数百个“探针”单位立刻改变了航向,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过去。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主动探测信号,只是被动地接收着那片空间中的一切信息,如同一群最谨慎的窃贼。
很快,一幅更加精细的、由无数数据点构成的三维结构图,在赵丰年的思维宫殿中被缓缓构建出来。
那片区域,表面上看,与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当赵丰年将分析的维度,从常规的能量与物质,切换到更深层的“法则”层面时,他终于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根隐藏在枯叶之下的蛛丝。
在那片空间的底层,有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无数倍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管道”。
它并非由任何物质构成,而是一条被强行扭曲和固化的“法则通道”。
它的一端,深深地扎根在C—113区那片相对稳定的现实之中,而另一端,则蜿蜒着伸向了遥远的、被混沌风暴所笼罩的B—7区。
一股微弱到极致的“稳定”概念,正顺着这条管道,被源源不断地从C—113区“抽取”出来,输送往B—7区。
赵丰年瞬间明白了。
B—7区的混乱,并非完全是天然形成的!
那个“坏账农夫”,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像一个无耻的窃贼,从周边稳定的区域窃取“秩序”,以此来喂养和加剧B—7区的“混乱”!
这是一种何等阴险而高明的手法!
它不是在创造混乱,而是在搬运秩序。
它将一个区域的稳定,变成了另一个区域的动荡。
整个过程,能量守恒,法则自洽,几乎不会产生任何额外的、能够被轻易察觉的能量溢出。
这才是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的犯罪。
“不止一个。”
赵丰年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他立刻意识到,如此庞大的一个“坏账温床”,其能量来源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一处。
“所有单位,以C—113区的‘法则管道’为模板,立刻在各自扫描区域内,搜寻具备相似特征的协议痕迹!”
指令下达,整张审计之网的目标瞬间变得明确。
一万个探针不再进行无差别的扫描,而是开始有针对性地寻找那种独特的、被伪装成背景噪音的“周期性协议扰动”。
这一次,结果来得飞快。
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
一个个隐藏极深的“法则管道”坐标,被接二连三地从利维坦尸骸那庞大的结构中揪了出来。
它们如同一张巨大的、以B—7区为中心的蛛网,其无数根黏腻的丝线,深深地刺入了周边数百万公里范围内的每一片稳定区域。
一幅触目惊心的“盗窃网络”全景图,呈现在赵丰年的眼前。
那个“坏账农夫”,它早已将B—7区的周边,变成了一片被自己随意吸食的牧场。
它像一头寄生在这具神骸身上的巨大水蛭,贪婪地吸取着这具尸体上残存的“生命力”,用以浇灌自己那片邪恶的农田。
而那些被抽走了“稳定”的区域,虽然短时间内看不出变化,但长此以往,其结果必然是法则链条的缓慢松动,最终彻底崩坏,沦为B—t区那样的混乱地狱。
这不仅仅是在培育一笔坏账。
这是在以牺牲整个系统的健康为代价,进行一场饮鸩止渴式的疯狂套利!
一股源于绝对理性的怒火,第一次在赵丰年的思维宫殿中升腾。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商业竞争了。
这是对整个系统、对所有潜在“资产”的恶性破坏。
这种行为,触犯了一位首席破产官最根本的职业底线。
“债务人,你的罪行,已无可辩驳。”
赵丰年的声音冰冷得如同宇宙的真空。
他缓缓抬起手,那张巨大的、遍布着上百个“法则管道”坐标的星图,在他的掌心旋转。
他已经找到了这家工厂所有的电缆。
“新指令。”
他的意志,跨越虚空,同时传达到了G—3矿区的战争巢穴,以及正在外执行任务的一万个“探针”单位。
“所有‘壁垒’型、‘长矛’型单位,立刻出动。”
“所有‘探针’单位,原地转为坐标引导模式。”
“我们的清算,现在开始。”
“目标:不是工厂,是它的每一条供能血管。”
“执行……‘外科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