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道不带任何感情的系统询问,如同最后一块墓碑,重重砸在赵丰年面前这片名为“神骸之心”的巨大坟场上。
【请问,是否确认接管这份……负债?】
赵丰年的意志核心,在那一瞬间,陷入了一种绝对的、审计员式的冷静。
没有愤怒,没有懊悔,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
当利润高到不合常理时,其背后必然隐藏着对等的、甚至超额的风险。
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商业铁则。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趟旅程绝非简单的寻宝,而是一场高风险的杠杆收购。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收购的,是一个早已没有资产、只剩下无穷负债的破产空壳。
“有趣的开场白。”
一道平静的意念,从赵丰年的核心中缓缓传出,回应着那冰冷的系统音。
他没有回答“是”或“否”,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的幽蓝之眼光芒大盛,无视了那份绝望的官方财报,开始对这扇洞开的巨门之后那片深邃的黑暗,进行独立的、第三方的尽职调查。
海量的数据洪流,以远超光速的效率冲刷着他的思维宫殿。
他“看”到了。
他看见一条条本应输送着创世级能量的管道,如今锈迹斑斑,内壁上凝结着法则衰变的剧毒结晶。
他看见一座座本应锻造概念武器的生物熔炉,早已冰冷死寂,只剩下残骸在空间坍缩的微弱引力下,缓缓地、无声地解体。
他还看见了那所谓的“防御系统”,一头头由失控的秩序与恶意寄生体结合而成的畸形怪物,正在工厂的残骸深处彼此吞噬、异变,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笔正在急速增值的“恶意负债”。
巨眼的临别赠言,此刻听来,竟充满了黑色幽默。
那三把钥匙,何止是三份负债。
它们是三份催命符,是三份将他与这艘正在沉没的巨轮彻底绑死的、无法撕毁的卖身契。
因为在他的审计视界中,他清晰地看到了最关键的一条底层逻辑。
当他用三枚圣密匙合成终极钥匙,并开启这扇大门的时候,一份隐藏在钥匙最深处的、基于法则层面的“所有权转移协议”,就已经被单方面激活了。
他,早就是这里的主人了。
系统此刻的询问,不过是在走一个法律流程,一个诱导新主人亲口承认这笔烂账的恶劣程序。
赵丰年的意志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近乎于冷笑的情绪。
他被摆了一道,被那位早已陨落的、不知名的“神明”给摆了一道。
这是一个横跨了无数纪元的、针对继承者的终极骗局。
【请确认。】
系统音再次响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核心稳定场正在以每标准秒零点零一个基点的速度衰减。若无所有者权限介入,预计将在七十二个标准时后,进入不可逆的全面崩塌。】
这是在施加压力,催促他赶紧签字画押,承担起这无尽的责任。
“在确认所有权之前,”
赵丰年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切向了问题的核心,“我需要调阅‘神骸之心’自创建以来的全部、无删减的原始运行日志,以及上一任所有者的……破产报告。”
他没有落入对方的节奏,反而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反客为主。
他将自己从一个倒霉的“接盘侠”,瞬间切换到了前来清算前任烂摊子的“破产管理人”的角色。
系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它那简单的逻辑核心,似乎正在处理这个前所未有的要求。
在它的预设程序里,继承者要么在绝望中拒绝,然后被捆绑着一同毁灭;要么在无知中接受,然后被这无尽的负债活活压垮。
它从未遇到过第三种情况。
一个继承者,竟然要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开始审计自己的前任。
【……权限确认。】
【正在检索历史数据库……检索完毕。】
下一刻,一道远比刚才那份状态报告庞大亿万倍的信息洪流,如宇宙大爆炸般,直接灌入了赵丰年的思维宫殿!
那是一个神明孤独而疯狂的独白。
赵丰年看见了这座工厂的诞生。
它并非建造于虚空,而是直接改造于那位“造物主”自身的躯体。
它的心脏,就是核心能源熔炉;它的血管,就是能量输送管道;它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一座微型的生产车间。
这位伟大的存在,试图以身为炉,锻造出能够对抗某种终极天灾的“答案”。
然而,它失败了。
日志的后半段,充满了混乱、痛苦与绝望。
【……‘熵’的侵蚀无法逆转……我的造物在对抗‘虚无’时,产生了逻辑污染……】
【……它们背叛了我……它们认为‘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亏损,而‘寂灭’才是终极的利润……】
【……我正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防御系统已被污染,它们开始攻击我自身……】
日志的最后,只剩下一行充满了疲惫与自嘲的血色遗言。
【我创造了一座能生产希望的工厂,最终却只量产了绝望。这份负债,就留给下一个比我更聪明的傻瓜吧……至于宝藏?呵,最大的宝藏,就是让你明白这个宇宙根本没有宝藏。】
信息流的末尾,是一份正式的、由造物主亲手签发的――【破产宣告书】。
赵丰年默默地“读”完了这一切。
他终于理解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里没有敌人,没有阴谋,只有一个创业失败者留下的一屁股烂账,以及一句刻薄的临别赠言。
“原来如此。”
他轻声自语,审计视界却在那堆积如山的坏消息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数据。
那是来自工厂最底层、一个早已被废弃的物资仓库的反馈信号。
在整片代表着“死亡”与“腐朽”的红色数据海洋中,那里,亮着一个极其微弱的、代表着“待机”状态的绿色光点。
就如同在连绵万里的坟场中,看到了一支仍在燃烧的蜡烛。
“系统,”
赵丰年的意志再次接通了那冰冷的管理核心,“立刻将37号废弃仓库的最高监控权限,转移给我。”
【……指令已执行。】
赵丰年的视界瞬间切换。
他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早已腐坏的空间结构,如同一个幽灵,降临到了那座孤零零的仓库之中。
仓库里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法则尘埃。
而在仓库的正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个金属圆球。
它只有拳头大小,表面光滑如镜,上面铭刻着一行小字。
那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而是一种基于底层逻辑的通用信息符文。
赵丰年瞬间就解读了它的意思。
【“坏账清理”一号机(原型)。】
【功能:将指定范围内的‘负债’概念,打包转化为可利用的‘对冲资产’。】
【状态:能源储备百分之零点零零一。待机中。】
赵丰年的意志核心,那片由数据构成的幽蓝深海,第一次,掀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
坏账清理。
对冲资产。
那位伟大的造物主,在它彻底陷入疯狂与绝望之前,竟然真的在尝试从财务和逻辑的层面,去解决这场宇宙级的破产危机。
它失败了。
但它留下了一粒火种,一个理论上可行的、专门用来处理烂账的工具。
这才是真正的遗产。
这才是这场史上最差收购案中,唯一剩下的、那份价值为正的资产!
赵丰年抬起头,他的意志穿透了无尽的黑暗,再次望向那扇巨大的光门,望向那仍在等待他答复的系统。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如同一位新上任的CEO,在公司即将倒闭的危急时刻,召开的第一次全体员工大会。
“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