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黏腻湿滑的触感贴上了赵丰年残存的小腿。
那不是试探，而是一种确认。
如同食客在享用大餐前，用指尖轻轻触碰瓷盘的边缘，感受那份即将入口的、令人愉悦的质感。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更多的触须，带着一种饥饿的、不容置疑的贪婪，覆上了他的身体。
它们像一张由无数活物编织而成的罗网，冰冷而细密，将他这具残破的躯壳彻底笼罩。
赵丰年的意识，是一片绝对零度的湖泊，不起半点涟漪。
恐惧与绝望，是属于人类的情绪，是健康有机体在面对威胁时分泌的、用以激发求生潜能的激素。
而他，早已不是一个健康的有机体。
他是一家濒临破产的企业，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必须剔除所有感性的杂质，只服务于一个冰冷的目标：存续。
在他的“幽蓝之眼”中，周遭的世界并非可怖的炼狱，而是一张实时更新的动态数据图。
三十七个独立的生命信号源，将他围堵得水泄不通。
它们的生理指标——心率、新陈代谢速度、能量渴求度――都飙升到了一个极高的阈值。
数据清晰地显示，它们已经被他伤口中散发出的血肉芬芳彻底引爆了掠食本能。
那道被他模拟出来的、指向岩壁深处的次声波信号，此刻已经沦为了背景噪音。
他本人，这具温热的、高蛋白的、毫无反抗能力的“不良资产”，才是这场盛宴中无可争议的主菜。
计划出现了致命的偏差。
他精心设计的、以矿脉为诱饵的融资方案，因为自己这个“担保品”过于诱人，而演变成了一场即将被强制执行的破产清算。
债主们已经上门，它们不想要他承诺的远期收益，它们只想立刻、马上，将他这个创始人连皮带骨地吞噬殆尽。
时间，以毫秒为单位，在他的思维中急速流逝。
第一只蠕虫已经开始行动。
它那狰狞的、如同花瓣般绽开的环状口器，对准了他小腿上那道最深的伤口，缓缓压下。
口器边缘，细密的、如同砂纸般的角质层利齿，已经开始轻微摩擦他的皮肉。
剧痛，混合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湿冷，瞬间袭来。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赵丰年那台运转到极限的血肉计算机，终于找到了唯一的、那个藏在规则死角里的破局之法。
他无法改变自己是“食物”这个事实。
但他可以修改这份“食物”的成分说明。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在他那片冰封的意识湖泊深处轰然炸响。
他的全部意志，通过与秩序齿轮建立起的血脉链接，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沉入了自己的身体内部，抵达了那片由无数细胞与化学物质构成的微观战场。
【启动资产重组协议：紧急生化篡改。】
【目标：血液。】
【操作指令：在不破坏基础生理功能的前提下，强行改变血液中蛋白质分子的空间结构，注入伪造的‘神经毒素’信息素。】
这无异于一场自杀。
一个外行，试图去修改一部运行了亿万年的、精密无比的基因代码。
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导致他自身的循环系统当场崩溃，让他死于一场比被啃食更加痛苦百倍的内脏溶解。
但他别无选择。
这是审计员的最后一搏。
当账目已经无法做平，那就只能去伪造一份全新的、足以以假乱真的审计报告！
他调动起体内残存的、源自那块晶体矿的最后一丝能量，将其作为驱动秩序齿轮的杠杆。
他的微观视界被催动到了极限，他“看”到了，自己血管中那些正在流淌的、鲜红的血细胞。
他看到了构成血红蛋白的、那一条条盘旋缠绕的复杂肽链。
他开始动手。
他的意志，化作一柄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一个血红蛋白分子的内部。
他无视了其输送氧气的核心功能，而是粗暴地、野蛮地，将其原本稳定的空间结构打断，然后按照一段从蠕虫基因记忆中剽窃来的、关于某种剧毒菌类的信息片段，强行将其重新折叠、拼接！
剧痛！
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逻辑被强行扭曲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在他的每一个细胞中轰然炸开！
他的身体本能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但他成功了。
第一个被“污染”的血红蛋白分子，诞生了。
它依旧是血红蛋白，却携带上了一段虚假的、致命的化学“签名”。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
他像一个最疯狂的黑客，在自己的生命源代码中，疯狂地植入着致命的病毒。
这个过程消耗的不仅仅是能量，更是他那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本源。
他的脸色，在那片无人可见的黑暗中，变得如死人般惨白。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裂隙之外，那只蠕虫的环状口器，终于刺破了他脆弱的皮肤。
几丁质的利齿撕开血肉，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郁生命气息的血液，涌入了它的口器。
贪婪的吮吸开始了。
然而，仅仅零点一秒之后，那只蠕虫所有的动作，猛然僵住。
它那简单的、完全由本能驱动的神经中枢，在瞬间接收到了一个极其矛盾、极其恐怖的信号。
从它口器中那数以万计的化学感受器传来的信息，发生了灾难性的冲突。
一方面，是源自蛋白质与脂肪的、代表着顶级美味与高额能量的“正反馈”。
而另一方面，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霸道的、被深深刻印在它基因链最深处的“负反馈”——剧毒！
死亡！
不可触碰！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原始人，终于捕获了一头肥美的猎物，可当他咬下第一口时，却尝到了一股浓烈无比的、足以瞬间致命的氰化物味道！
那只蠕虫的身体，如同触电般猛地弹开。
它发出一阵无声的、充满了极度困惑与恐惧的嘶鸣，疯狂地用口器摩擦着身下的岩石，仿佛要将那股沾染上的、既美味又致命的可怕“味道”彻底刮掉。
它的异常反应，立刻引起了周围其他蠕虫的警觉。
几只靠得最近的蠕虫，也小心翼翼地探上前去，用触须沾染了一丝赵丰年的血液。
下一秒，它们也如同见了鬼一般，纷纷惊恐地后退，整个蠕虫群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的骚动之中。
赵丰年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意识已经因为那场疯狂的自我改造而濒临消散，但他依旧强撑着，通过“幽蓝之眼”，冷静地观察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闹剧。
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从一份令人垂涎的“顶级牛排”，变成了一块看起来无比诱人、闻起来香气扑鼻，但成分标签上却用最大号字体清晰标注着“剧毒，食之即死”的、完美的“毒饵”。
贪婪与恐惧，在这些低等生物简单的头脑中，展开了一场天人交战。
最终，源自基因深处的求生本能，压倒了口腹之欲。
蠕虫们放弃了眼前这份充满诡异的、让它们无法理解的盛宴。
然而，被次声波吸引而来的饥饿感，依旧驱使着它们。
于是，它们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个被它们忽略了的、第二选择。
那个从岩壁深处传来的、微弱却纯粹的能量信号。
一只蠕虫率先调转方向，朝着赵丰年身旁的岩壁爬去。
它张开环状口器，那原本用来撕咬血肉的细密利齿，此刻化作了一台高效的钻头，轻而易举地啃食起那些相对松软的岩石。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岩石被啃食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裂隙中，清晰地回响起来。
紧接着，所有的蠕虫都加入了这场饕餮。
它们放弃了赵丰年，转而化作了一支勤勤恳恳的矿工大队，开始疯狂地、本能地，朝着那条深埋于地底的暗紫色矿脉，挖掘而去。
赵丰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赢了这场赌局。
他用一份伪造的血肉账单，骗过了所有上门催债的债主，并将它们成功转化为了为自己服务的劳工。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伪造这份账单，他付出了怎样惨烈的、几乎无法被偿还的对价。
他的身体内部，一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化学风暴，才刚刚开始。